“只要作案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个镇里能在一夜之间做出那个巨型糖塔的人,应该没几个吧……”
杨皓再也听不进孔凡明的任何分析,脑中只有剩下两个字:大劫。
自己已经失去父亲,也无法再靠近最好的朋友,都快变成天煞孤星了,还有一个藏在暗处随时会追杀自己的变态,这西呗大劫到底还有完没完?
“……要不要和我合作,找到凶手?”
“为什么是我?”
“我直觉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是说凶手为什么要杀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啊?我只是说可能,又不是一定啊,现在……”
因为过于激动,杨皓的心跳声开始盖过了孔凡明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里不停闪过三人的死状:跪在地上诡异死去的杨大同、被海水泡得肿胀的谢大头、以及在糖塔里窒息而死的林姨。
杨皓使劲晃了晃头,想要把骇人的画面赶走。然而伴随着如鼓声般的心跳声,三人的惨状逐渐变大,占满了他的脑袋,四面八方的风不停往他七孔中灌入。
“滚啊!”
杨皓忍不住吼了出来,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干呕,仿若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破体而出。
“喂,你没事吧!喂……”
杨皓瘫软在地上,眼前本来还是模糊的孔凡明,一阵强白光闪过后,自己已然站在空无一人的神明庙前。
四周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恐惧在每一寸空气中悄然滋生。
杨皓看向漆黑的神明庙内,最深处好像有双眼睛正在盯着他。望向四周,昏暗的每个街角也像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杨皓冲着有亮光的地方跑去,如潮水般漫过大地的影子不停抓着他的脚步,仿似要把他往深渊里拖拽。直到他跑到筋疲力尽,才发现又回到了神明庙门前。
杨皓张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拖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声,黑暗中却不见任何踪影。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冰冷的呼气,一张可怖的脸出现在杨皓的侧旁——正是七孔流血的他自己。
“啊!!!”
杨皓从沙发上惊醒,跌跌撞撞地起身,踢倒了一地的零件。他惶恐地四周张望,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姑姑的家中。
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杨耀华的工作室。一座老旧的下山虎没有一处完好下脚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工业仪器、零件和半成品小玩意,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切割的味道。
“皓啊,醒了?”
杨耀华正在工作台边,埋头调试一个结构复杂声音巨响的马达。工作台由两张缺胳膊少腿的八仙桌焊接而成,虽看着奇特,反而因为三角形的稳定性显得非常牢固。
“茶几上有红花水,你自己泼上。”
杨皓从一个铁皮油桶上拿起红花仙草,往碗里沾水不停朝自己身上泼。
“姑姑,我怎么过来的?”
“那警察本来叫了救护车,我说不用了,送家里就行。医院哪是人去的地方?”
“孔凡明?他怎么有你的电话?”
杨耀华手上的马达忽地蹦了一下火花,彻底停止了运转。杨耀华摘下沾满油污的眼镜擦拭,语气带着点可惜。
“你爸走后,你的紧急联系人就是我了。”
杨皓头又痛了起来,躺回沙发上。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死了。”
“呸,今天拜神明没有?”
“没有,神明庙被封了,说要等案件侦查结束后再让人进。”
杨耀华走到杨皓旁边,拿红花仙草沾水往他身上使劲泼。
“体弱、气虚,都容易中邪。你最近是吃错东西了,还是太累了?”
“也没有吧。”
杨皓留意到杨耀华眼眶明显红过,猜多半与林姨有关,毕竟两人是彼此为数不多的朋友。
“姑姑,你和林姨相莫(绝交)过吗?”
“没有,不过后生时经常吵架。”
“你们都是怎么和好的?”
“时间久了就好了。”
“如果神明让你离林姨远一点,不然会诸事不顺,你会怎么做?”
“阿芳让你离张卓远一点?”
杨皓一时语塞,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姑姑。
“神明只是提建议,阿芳也只是转达意思,最终做决定的,不都是你自己吗?”
杨耀华起身,到角落里的神龛前拜了拜。所谓人靠金装佛靠金装,但杨耀华的神龛却极为简约,连基础款都称不上。两边没有插金花,只供简单的水果,连香炉都是最普通的铜炉,与杨大同奢华鎏金的神龛可谓两个极端。
“你信神明,也该有自己的判断。”
“那杀林姨的凶手应该不信神明吧,毕竟在神明庙干这种事,也太大逆不道了。”
“谁知道呢。”
“能在一晚上做个那么大的糖塔出来,应该很困难吧?”
“也没那么难。”杨耀华跃跃欲试地在工具箱内翻出一个小型喷枪,又找出几包糖粉和凝固剂,给杨皓示范起来,“关键在控制糖浆的浓度和温度,还有凝固的速度。要包裹一个形状而不塌陷,需要特制的模具,或者高超的喷射技术,才能让糖浆快速附着定型。”
杨耀华眼神狂热,像在讨论一项有难度的工艺,很快喷出一个形状怪异的糖块。
“温度控制不好,人会烫死;凝固太慢,糖塔的形状就会变形。光有工具不够,手法也很重要,比如这种加压喷射的喷枪……”
“明白了明白了。”越听越不对劲的杨皓赶忙打断,感觉再说下去派出所的人就该上门了。
“当然这只是在模拟,要真落实到具体的操作,没个十几二十年的手艺很难做到。”
“咱们镇上有人能做到吗?”
“糖塔师傅很多,但能做这种人型糖塔的,好像真没听说过。”杨耀华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我听阿芳提过,前几年追神明有家贡品供应商是隔壁镇的糖厂,他的贡品质量比其他家好,糖塔硬度更高,造型也特别,但是后来被换掉了。那厂长还来闹过一次,脾气火爆得很。”
“为什么换啊?”
“不知道,阿芳没有说。”
“该不会是怀恨在心……”
“阿芳那个糖塔,是几层的?”
“六层!”
杨皓条件反射般说了出来。糖塔如佛塔,一般都会做成七层,寓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他人都可能没发现,但对于杨皓这么虔诚的人来说,那么大的糖塔却只有六层,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不可能记错,因为本该是第七层的地方……”杨皓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第七层的位置,刚好露出了林姨的脸。
“老一辈有种说法,说六层糖塔镇不住邪,命也救不成,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杨耀华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阿芳也是命苦。”
“那凶手明显就是那个厂长了啊!我们赶紧报警!”杨皓一个激灵起身,脑中的谜团似乎消散了一些——要是能配合警方早点抓到凶手,那自己不就不会成为目标了?
“皓啊,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派出所会调查的。你最近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管那么多。”
但是不找到凶手,杨皓根本就吃不下睡不着,他索性直接找上了黄镇长。
“来得正好,试试秘书长给的单枞,说浪险香。”
“他都不给你面子,还假模假样干什么?”杨皓接过澄黄的茶水却没有喝。
“诶,下次你别这么说了,浪险破坏队伍团结,还会显得你站队。”黄镇长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精明。
“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糖塔有不对劲的地方?”
“有啊,糖塔只做了六层。”
“原来你也发现了?”
“这浪屎凶手不讲究,迟早会被神明收拾。”
“听说隔壁镇的糖厂几年前曾是供应商,后来被林姨换掉了。凶手会不会就是他?用不用告诉张所……”
“不用。”黄镇长捻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如果是对方打击报复,被做成人柱的就浪浪是我了,因为是我说要换的。”
没想到线索一下子被堵死了,杨皓瞬间蔫了下去。
“你这么关心这件事干什么?”
“一想到凶手是冲着……冲着追神明来的,我心里就不踏实。”杨皓也没好意思说他害怕是自己的大劫,只能囫囵应付。
“你现在是队长,要稳住啊!下面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你一慌队伍就散了,别想那些浪屎事。”
“镇长,你上次说靠一杯茶解决了镇里的瘟疫,是怎么回事?”
“哎呀,陈年旧事,提它做尼?”
“那茶,是追神明的神水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门道?”
“哪有什么门道。那时候主要是大家浪险心齐,都信神明。我就是刚好递了杯茶,让大家定定神,关键还是心诚。”
黄镇长扔给他一包茶叶,用最普通的包装纸包着的那种。
“你脸色都黄成那样了,多喝点茶压压惊。心诚,茶水就都是神水。”
见黄镇长有意避重就轻,杨皓也没好意思问,这茶能不能解决他疑似中邪的状况。
然而等晚上喝了一杯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杨皓感觉整个人放松了很多。但他仍不敢随意闭上眼睛,深怕那些惊悚的画面又会挤满脑子。
他摸着胸前的符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杨皓,杨皓!”
一听是张卓咋咋呼呼的声音,杨皓连呼吸都变慢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怎么不回我信息啊!”门外张卓的声音非常急促,又带着点哭腔,“我去找了张所,一听是问我妈的事,就只会让我回家等消息,其他什么都不说。扑母这算什么本家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帮我问问看啊!”
杨皓不自觉地从旧藤椅上起身,却在门口处停住了,他还是没有勇气开门。
杨皓相信预判他第一次大劫的林姨,他已经被第二次大劫的预言囚禁了十二年,他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更不能倒在终点前。
门把手被企图进来的张卓疯狂握压,发出了急躁不安的声响。无论张卓如何说话,杨皓始终不发一语。
直到听不到外边的动静声,他才静悄悄地关了屋里的灯光,蹑手蹑脚走回客厅,心想等过了这次大劫,再好好和张卓解释。
砰!砰!砰!砰!砰!砰!
门外传来了暴怒的敲门声,门框被震得晃动起来。
“杨皓!我就知道你在家!我妈死了!我需要你帮忙啊!快开门!!!”张卓愤怒的咆哮声如狂风骤雨般猛烈,不断拍打着杨皓的心房。
“我现在不太方便。”
“不方便?你爸死的时候,谁帮你忙前忙后的?你现在当上队长就不认人了是吧!”
“不是队长的问题,我没法跟你说……”
“我们爸妈都死得不明不白的,不应该互相帮忙吗!”
内心的负罪感如潮水般袭来,杨皓在心软的那一瞬间,如鼓点般巨大的心跳声再度响起,和门外的敲门声意外重合到一起。
咚,咚,咚……
很快,恐惧具象化了。在杨皓惊恐的双眼中,死去的林姨正缓缓朝他走来。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林姨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嘴里不断嘟囔着同一句话。
“不要再跟张卓来往。”
“闭嘴!”杨皓猛地抵住门口,提足一口气吼了出来,“就是因为你一直不敬重神明,还在庙里摆什么摄像头,林姨才会受到神明的惩罚!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不想被你害死!”
林姨的幻象消失了,门外也陷入了片刻的死寂。在一阵沙哑的冷笑声后,张卓的声音显得颤抖而清晰。
“杨队长,你真行……我把你当兄弟,你拿我当白痴。好,我以后死都不会再来找你!”
透过猫眼,杨皓看见张卓消失在黑暗中后,浑身脱力般靠在门框上,缓缓滑坐在地。
如果远离张卓就能解决大劫,那可能对两人都是好事。他不想因为大劫而伤害到这个一起长大、一起反抗霸凌、一起嬉笑怒骂的发小。
其实杨皓很想拥抱同样失去至亲的张卓,帮他咒骂这该死的命运,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只是……
只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滚烫的热流顺着脸颊滑落,好像一部分自己,跟林姨一起死在了神明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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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决定要趟追神明这趟浑水后,孔凡明整个人都很兴奋。全身的细胞不停在躁动,血液在燃烧沸腾——压抑已久的感觉回来了。
趁着追神明连续出事,孔凡明猜这群婆罗门肯定也应付不暇,他便大胆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申请调到林姨凶杀案的调查组里。
张所长一下子就拒绝了,然而在孔凡明把对凶手的画像分析说完后,他却有所动摇。
虽然孔凡明隐瞒了发现杨大同背后血符印的细节,但他提出了一个张所长无法否定的推论:凶手正在狙击追神明中担负重任的人。
“不管我们之前有什么误会,在抓凶手这件事上,我和你们是一边的。而且石屿镇这么多年都没出过凶杀案,办案经验跟得上吗?”
“有需要会叫你帮忙的。”
张所长态度的缓和,证明这个凶手的出现,让他们乱了阵脚,也刚好替孔凡明吸引了部分火力,他才能大摇大摆做第二件事——搬到神明庙对面的宾馆。
既然住哪里都能被他们找到,那就干脆住到离神明庙最近的地方。至少短时间内,他们肯定不敢在神明庙周围搞事情,也算安全。
孔凡明正好利用这个空档,借追查凶手把追神明给摸个一清二楚。
只是没想到入住的第一晚,他便被人跟踪了。从生腌摊回宾馆的路上,有个人在身后整整跟了一路。
在快走到宾馆附近时,孔凡明猛地回头,冲着那个人百米冲刺跑了过去。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孔凡明一下撂倒。
“为什么跟踪我?”孔凡明语气冷淡,手上的力道却分毫未减,将对方死死按在地上。
“我没有想干嘛!警官你先松手啊!”
孔凡明才认出这个人,正是白天大闹派出所被张所长赶走的黄毛。
“你是林芳的儿子?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查追神明,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知道?”
“杨……这不重要。”张卓脸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却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厉,“但有个条件,你要帮我抓到杀了我妈的渣滓!”
孔凡明将他提溜起身后摇了摇头。
“我明白你很愤怒,但这是警察办案,不是黑市交易。你走吧,我今天就当没听过。”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我知道哪些人跟他们走得近,哪些人跟他们有恩怨,哪些渠道能打听到消息……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秘密。”
张卓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灼灼地直视孔凡明。
“你一个外省仔要查追神明,根本不可能!我可以做你的线人,只要你答应我,抓到那个凶手!”
孔凡明隐隐有些犹豫。张卓动机虽强但情绪不稳定,无疑是个冒险的选择,但他此刻缺乏的正是追神明的内部消息——本来杨皓是最完美的人选,只可惜他信神明信到有点疯掉了。
“你不信追神明?”
“小时候因为我妈是神婆,我差点被人埋在坟里弄死;现在我妈因为追神明死了,最好的朋友拜神明拜到跟他妈中邪了一样,你问我信不信?”
张卓边说边拿出手机,展示他之前在神明庙偷拍的监控视频。
“我信它有鬼还差不多!”
孔凡明看着这个眼睛燃烧着两团火焰的年轻人,悲伤和愤怒在张卓的脸上交织,想起了以前初出茅庐横冲直撞的自己。
“你回去吧。”孔凡明转身潇洒地离开,张卓本来还有些失落,“明天我们再好好聊聊。”
那堵自以为是密不透风的帷幕,终究要被撕开一条裂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