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皓发现林姨尸体的同一时间,孔凡明正在公寓的床上辗转反侧。
他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背,背上浮起一条条指甲划开的红色印记。还没等追神明的幕后黑手出手,他就快被跳蚤搞到过敏而死了。
在孔凡明发现那群人可以随意出入自己的房间后,他马上退房,自己找了一家看起来相对靠谱安全的公寓。
但张所长最近一直搞事,故意让孔凡明每三天换一次轮班,作息日夜颠倒,房间隔音又太差,导致他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再加上今晚的跳蚤们格外活跃,孔凡明干脆躺在床上,复盘来石屿镇后发生的一切。
“先是生腌中毒,哦这纯是自己嘴巴犯贱。接着是诏安宴、被同事孤立,再来是失控的货车、剃须刀警告,都想让我少管闲事是吧……神婆还说我是天煞孤星,然后,还有什么来着……”
孔凡明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上眼皮搭着下眼皮,几乎快要昏睡过去。
“嘭!”
门外的一声异响,让孔凡明瞬间弹起。可仔细一听,门外再没有其他声音,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郁闷地翻了个身。
丢,睡醒就换一间公寓。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股焦糊味慢慢窜进孔凡明的鼻子,他以为又是幻觉,用力地把被子盖头上,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直到焦糊味变得更加浓郁,孔凡明终于觉得不对劲,一个鲤鱼打挺跑到门口,拉开了房门——只见门口堆着几袋被点燃的垃圾,火苗正舔舐着门板,直冲房内。
孔凡明迅速抄起走廊的灭火器,几下就把火给喷灭了。
虽然火势不大,但意图很明显。他看向走廊两边,又是空无一人的寂静。待烟雾散去,孔凡明才看清了门上的异样。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五个鲜红的血字:管好你自己。
管好我自己?
孔凡明的刑警雷达,此刻简直是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叼你老母,老子管定了!”
孔凡明咬着牙,眼中燃起了久违的火焰。他猛地穿上外套,直奔派出所。
太阳刚好从地平线探出头,阳光穿过黑暗和云雾直打在孔凡明身上,勾勒出他倔强的背影。
首先是申请搜查证,孔凡明脑中蹦跶出第一个要查的人,便是对自己说“谁来保护你的安全”的方宏为。
都敢死亡威胁警察了,那对这群县城婆罗门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然而,派出所的值班民警破天荒地只剩一个人,还悠悠地跟孔凡明说。
“大家都去神明庙了。”
一般值班民警会全部出动,要么就是重大安保任务,要么就是有突发事件。孔凡明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感觉他和杨皓的打赌就快要揭晓了。
果不其然,神明庙外拉起了一圈黄色的警戒线。
孔凡明穿过围观的人群,挤到了神明庙前。一个黄毛想要强闯进去,被几个民警死死拉住,随后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孔凡明走进庙里,见杨皓呆站在原地,接受警察的询问。
顺着杨皓的视线,孔凡明看到了那尊惨白色的糖塔人柱,林姨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孔凡明在糖塔人柱的外壳上,见到了一个血红色的、令人熟悉的符印。
他打开手机,手指颤抖地在相册上往上划,终于在某个男人的背部照片上,见到了一模一样的血符印。
有股恶寒陡然从他脚底直冲头顶,林姨的话毫无来由地在脑中蹦了出来。
“你会死,还会害所有人跟你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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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神明再次停办了。
杨皓作为第一目击证人,经过民警、张所长和方宏为的不停质询,早已把情况说烂了:没见到可疑人物出入、见到林姨时她早已没了动静、出事前当晚没跟林姨见过面。
之前杨大同的死还能解释是意外,等风声过去继续举办也没问题。可这次目击者众多,明显还是他杀,等黄镇长抵达神明庙时,林姨被杀的消息早已传遍石屿镇的犄角旮旯。
黄镇长端详完糖塔人柱,背着手一脸惆怅地走到杨皓面前,杨皓都已经准备把情况再复述一遍时,黄镇长却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觉得这是神明的意思吗?”
要是平常人心里肯定会骂一句“你有病吧”,但杨皓当时大脑里的不安却瞬间被抚平了——或许林姨的死,真是神明的意思呢?
当天下午,黄镇长召集追神明的干部及四大家族的代表们紧急开会,方宏为率先诉苦。
“我快压不下去了。光是公关追神明死人这件事,就花了一大笔钱,还得赔偿那些买门票住宿的游客,有些还堵在镇门口要我们给个说法呢,消息根本就拦不住!”
除了杨皓和黄镇长,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表情。追神明已经连着两次没有举办了,那就意味着仪式的相关支出都没有得到收益,人员工资、贡品耗材、打点费用,都快把仪式的现金流烧完了。
“秘书长,你的建议呢?”方家代表赶紧发话。
“先封控石屿镇,妥善安顿滞留的游客,别让那些探消息凑热闹的人进来,尽力减少舆论的影响。只要不提糖塔、追神明等字眼,大家很快就忘了。现在这个社会,死个人那不很正常吗?”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杨皓听着刺耳。他静静地盯着林姨空出来的座位,心想当时父亲死后,他们这些人是不是也是这么冷酷地权衡利弊,仿佛死掉的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不过,要等这次风波过后,再重开追神明。至于重开的时间嘛,就看张所抓到凶手的速度了。”
没等张所长开口,黄镇长就发话了。
“上次已经延后一次了,你的意思是只要张所不破案,追神明就浪浪不开了?”
“镇长,林芳的死吧,可不比大同那次说是意外那么简单啊,这个西呗凶手在神明庙把神婆杀了,明显就是冲着追神明来的!”
方宏为边说边走到会议室长桌的桌尾,刚好与黄镇长分立两头。黄镇长不以为然地冲起功夫茶。
“如果再来一次命案,仪式就会被质疑,要是还惊动到上边,到时都不一定能再开了,大家说对不对?”
各家代表马上附和,黄镇长悠悠抬手,功夫茶的热气从他手中腾空而起。
“食茶。”
代表们识趣地领茶喝,方宏为却不领茶,接着劝说。
“之前大同的事没处理完,我就不建议急着开,果然这次就出事了。下次再出差错做尼物?不好跟所有人交代啊……”
“说浪话,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你不开怎么跟那些老板交代?他们可是掏了钱的!”
黄镇长最后一句话的重音,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方宏为有点急了。
“掏钱又怎么了,我们不开,他们还能自己开?我去跟他们说就是了,问题不大!”
“那你觉得,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是凶手!”方宏为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是谁、动机是什么、会不会再犯案,这些现在都还不清楚。咱们的现金流已经禁不起再折腾一次了,不把他找出来,我心里不踏实啊!”
方宏为激动万分,表面看似对凶手有怨气,但实际上就是在质疑黄镇长。众人下意识地看向黄镇长,他拿起方宏为没喝的那杯茶,手指掂量了一会,接着倒掉。
“凉了。”
黄镇长重新置茶、冲泡,沸水从高处不断冲淋茶具,碾压般地灌顶,像在展示某种不可逾越的权威。漫长的冲茶过程中无人接话,全场安静得只听见水流声。
“老方啊,你说的不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觉得这个浪屎命案,是不是神明的意思?”
黄镇长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方宏为终是哑火了,他的嘴角微颤,也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
是,那就太扯了,总不能是神像活过来把林姨杀了再裹成人柱,这是逻辑问题。不是,那就是质疑追神明,变成了态度问题。
“是神明的意思。”
杨皓冷不丁地开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命案刚好发生在仪式开始前,那就是神明在考验我们。就像镇长说的,现在更应该继续举办仪式来稳定人心,不然以后谁还会信追神明,谁还敢投资仪式?几百年从没断过的仪式,因为一个不知道哪来的凶手而停办,不怕被祖先骂死啊?”
黄镇长悠然喝下一杯茶,眼里是对杨皓的肯定。杨皓则故意看向脸色变得铁青的方宏为。
“过了这个考验,神明保贺。过不了,就断在我们手里了!谁承担得起这个责任?方秘书长,你能吗?”
“我是为了追神明好!你才来几天就在那唧唧歪歪,你北支浪啊(懂个屁)!要不是有个好老爸,你都不知道在哪里食屎呢!”
方宏为气急败坏,杨皓也不生气,甚至笑了起来。
刚才黄镇长和方宏为吵得不可开交时,杨皓的目光却一直在方怡身上停留。她紧扣的衣领露出了脖子处的一小块淤青,以及上次手腕处的淤青——杨皓无法想象衣服之下,还有多少这样的淤青。
方宏为那该死的傻儿子。
杨皓对方宏为父子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此刻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你儿子也有个好老爸,不还是个白仁仔(白痴)?”
“早死仔!”
方宏为冲过来想揍杨皓,被张所长死死拦住,杨皓眼里的毫不畏惧就像赤裸裸的挑衅。
方怡的眼眶不自觉地就红了。她其实留意到杨皓盯着自己脖子的目光,只是没想到平日窝窝囊囊的杨皓,会变得这么硬气。
“老方!像什么话!”黄镇长拍了拍桌子,“别搞得好像只有你在为追神明做事一样!杨队长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家己人心都不齐,追神明浪浪能搞得好?”
黄镇长把茶盘推向桌子中间,目光扫射全场。
“当年犯瘟疫的时候,我就靠一杯茶救了全镇的人。有什么好怕的?食作食,死作死!我今天把事情定了,不管凶手抓不抓得到,追神明浪浪照办!食茶!”
杨皓率先领茶,一饮而尽。众人见状也心领神会纷纷领茶,现场有种上阵杀敌前以酒明志的诡异感,只剩眼珠子快要迸出眼眶的方宏为还没喝。
“茶又凉了,你食不食?”
眼见没法左右已定的大局,方宏为只能顺着黄镇长给的台阶,将愤怒怄气就着茶水吞进肚里。在放下茶杯的瞬间,他恰好看到杨皓正注视着悄悄抹泪的方怡。
方宏为露出了一个渗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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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完会已是深夜,杨皓本想进行新一天的祭拜,才想起神明庙已被当作命案现场封了起来。
神明庙内一片漆黑,糖塔人柱早被警方和法医处理完毕。杨皓站在门前,好似看见早上瘫软在地的张卓,正在悲怆地痛哭着。
当时杨皓本想上前,可一想到林姨的话,他的双脚就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半点。直至方怡赶到现场,抱着崩溃的张卓示意他过去,杨皓也只是站在原地。
他知道那种失去至亲的痛,也知道张卓此刻肯定需要自己,可只要不和张卓来往,自己的大劫自有人解决,这是林姨的遗言,杨皓对此深信不疑。
只是三人组,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杨皓头抵地板跪在庙前,本想做点祈祷,脑子里却蹦不出半个字。滚烫的热流顺着脸颊滑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好像一部分自己,跟林姨一起死在了神明庙。
“哭什么?想你爸了啊?”
杨皓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发现身后的孔凡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狼狈地擦了擦眼泪。
“大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啊?”
“我打赌赢了,走,请我吃生腌去。”
杨皓才想起来是有过这么个赌约,十分无语。
“你还是警察吗?又有命案了,你想的就是吃生腌?”
“他们又不让我参与,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杨皓懒得和孔凡明费口舌,只想离他远一点。在孔凡明预言有新案子后,林姨很快就死了,简直就是行走的扫把星。
“要是跟你爸有关呢?”
杨皓果然停下了离开的脚步,他回头本想让孔凡明滚远点的,却在见到孔凡明手机上的照片后闭嘴了——那是糖塔人柱上一样的血符印。
“那天你告诉我杨大同的死因后,我知道他肯定不是猝死的,就去查了一下尸检报告,结果拍到了这个。”
孔凡明把照片缩小,原图赫然是杨大同的遗体,这个血符印刻在了他的右大腿上。
“今天我再去确认报告的时候,这张照片就已经不见了。血符印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为什么他们要抹掉这张照片?从你的表情来看,我猜他们也没有告诉你吧。”
杨皓的脑中顿时产生了各种联想,每一种都是对自身信仰的拷问。
“杨大同不是猝死的,害死他的人,说不定和杀了林芳的是同一个人。”
所以父亲和林姨的死,都不是神明的意思,而是凶手的意思。
“血符印就是凶手的‘杀人预告’。他往杨大同尸体上刻血符印,明显是在释放信号,可你们无人在意。这次他选择在众目睽睽下亮出血符印,就是想告诉你们,他是冲着追神明来的。下次追神明,可能会再次发生命案。”
怪不得方宏为对抓凶手这件事这么执着,原来他一早就看到过父亲身上的血符印,所以才那么笃定凶手还会再犯案。
“那谢大头呢?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有血符印啊。”
“可能是他说知道凶手是谁被灭了口。也可能不是同一人做的,因为谢大头不是凶手的目标对象。”
杨皓的脑袋快要炸开,孔凡明的声音仍硬生生地挤了进来。
“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都有行为一致性。简单说就是相似的犯罪手法,和相似的受害者。杨大同,护送队队长;林芳,神婆,都是仪式中掌握话语权的人。如果你是那个凶手,下次的目标可能会是谁?”
“黄镇长、方宏为、张所长……”
杨皓还在罗列目标名单,孔凡明却已经开口打断,语气中甚至还带着肯定。
“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