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死?还会害其他人一起死?
这是统一骗人的话术吧?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花钱辟邪转运了?骗骗那些不会独立思考的人就行了,什么追神明问神明……
“青夜(盲)啊?!”隔天早上,就在孔凡明还在心里嘀咕的时候,他和一个渔夫模样的男人撞了个满怀,男人破口大骂。
“不好意思。”孔凡明自知理亏,连忙露出抱歉的表情。他虽然不信,可林姨那如同诅咒般的声音,还是久久徘徊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外省仔?来这里物咪浪?”男人边叨叨边走向岸边的渔船上,孔凡明也跟了上去,亮出警官证,“我是派出所的,过来问一些情况。”
男人上下打量孔凡明,没好气地继续往渔船上走,把肩上的渔网扔在渔船甲板上。
“警官,我该说的都说了,还问咪浪啊?”
“谢大头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船长,他是我小弟,懂了吧?”
“我看户口本上,你不是他二叔吗?”
“呸!我没他这个侄子!现在个个都说我这船沾了晦气,我找不到人帮忙,船还卖不出去,衰到呕!”
孔凡明环顾四周,只见蓝白相间的渔船,在日晒雨淋下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他隐约闻到了一缕几不可闻的锈红味,像铁,又像是血。
“是因为谢大头在你船上出了事?”
“警官,人又不是我弄死的,那是意外!”
“只是意外,怎么就说你的船晦气了?”
孔凡明冷不丁地诈他一下,男人愣住了,反而用看傻瓜似的眼神看着孔凡明。
“死了人,就说明船被神明抛弃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孔凡明根据男人回答的表情和神态,瞬间做出判断:这个人和谢大头的死没有关系,他只是另一个追神明的信徒罢了。
“如果谢大头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那就不关神明的事了。”
“什么意思?”男人不解。
孔凡明站在渔船铁栏杆边,看着一排腐朽的栏杆中间,断开了一大截。报告写的谢大头就是在断裂处失足掉进海里,活活淹死的。
“只要你跟我说,谢大头是怎么掉下去的,我就可以帮你去晦气。”孔凡明学着林姨煞有介事的语气。
男人被孔凡明坚定不移的语气唬得一愣一愣。
“那天早上风浪比较大,我们在船头本来都准备收网回家了,他非要跑到后边,说发动机的声音有点不太对……”
“然后他就掉下去了?”孔凡明从栏杆断裂处走到发动机的位置,目测起码得走个三四步的样子。
“哎,那栏杆本来就生锈好久了,他那么大个头,一下就撞下去了。”
“那发动机有问题没?”
“没有啊。”
孔凡明摸了摸发动机,同样腐朽不堪,他稍微一用力,就把一个传感器给拧了下来。所幸男人没看到,孔凡明顺势放到了口袋里。
“你亲眼看见他掉下去的?”
“那倒没有,当时他旁边又没其他人,总不会自己跳下去的吧?”
孔凡明此刻才发现,栏杆的断裂处,是一个整齐的切口,根本不像腐烂断裂的样子。
“孔凡明!干什么呢?”
孔凡明抬眼一看,站在岸边的是黑着脸的张所长。张所长跨上渔船,小心翼翼地像癞蛤蟆一样跳着过来,生怕船板上烂掉的硅藻会弄脏他的皮鞋。
“张所,我就是来看一下案发现场……”
“看什么看!都结案了,人也火化了,你这么闲吗?没有其他事做啊?”
“你确实也没安排我做任何事啊。”孔凡明摊手,张所长话都到嘴边了,突然觉得无法反驳,只能从黑色公文包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旁边的男人。
“他收船,去找他。”
“谢谢所长啊!”
虽然张所长用的潮汕话,但看到男人喜出望外点头哈腰的样子,孔凡明大概都猜到他们说了啥。
“你以为还在当队长啊?说翘班就翘班?跟我回所里,我好好给你安排活!”张所长瞥了一眼孔凡明,扭头就走。
孔凡明鼻子有些难受,刚才隐隐若现的锈红味变得强烈起来,更发酵着一股人为的酸腐气息。
他知道,有人正在试图冲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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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凌晨下过雨的缘故,空气中被雨水沤出的那股潮闷劲还没散尽,到处都黏乎乎的。杨皓坐在父亲杨大同坐了二十几年的旧藤椅里,只觉得燥热烦闷。
他盯着家里那张漆皮剥落的八仙桌,上面摆满了这几天收到的各种礼品:对门茶铺老板送的顶级单丛茶、镇里几个小老板送的同款红白相间国窖、隔壁阿婆送来的一大袋南糖酥饺等等。
一群平时见到杨皓都不打招呼的街坊邻居,最近却“杨队”“杨队”不停亲热地叫着,目光里除了巴结和敬畏,就没有别的东西。
更让他头疼的是,八仙桌厚玻璃底下,压着一封毫不起眼的信封。
早上方宏为派人送东西过来的时候,起初杨皓还没在意,只以为方宏为送了一套他常穿的同款衬衫西裤,是要杨皓赶紧变成大人模样,没想到还夹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杨皓好奇地打开信封,粉红色的纸边挤出来好几层,印刷的油墨味、刀锋般的边缘以及沉甸甸的分量都在告诉杨皓,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他肥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本能地想去触摸那诱人的红色,数数到底有多少钱。
就在指尖触碰到纸币时,忽然杨大同那张严肃的脸,清晰地浮现在杨皓脑海里,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正死死地盯着他。
杨皓猛地缩回手,指尖处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灼烧感,藤椅也因他的动作发出了尖锐的“吱呀”声。
原来父亲在当队长的时候,就一直在面对着这样的诱惑吗?当杨皓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镇政府小楼的会议室内——方宏为叫他来参加追神明的会议,只有他一个人按时到了。
窗户紧闭着,阳光被厚厚的遮光帘挡在外面,只剩惨白的吸顶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空调强劲的冷气,把屋里陈年木桌的霉味、以及腌入墙体的烟臭味烘得更加浓郁。
“哟,杨队长这么早到啊?”
方宏为人未到声先至,杨皓回头一看,进入眼帘的反而是跟在方宏为后边的方怡。
两人仅对视了一眼,方怡便自然而礼貌地点点头。她穿着干练又大方的衬衫套裙,让杨皓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方宏为没留意到两人的暗流涌动,反而上下打量杨皓那洗得发白的上衣和牛仔短裤,眉间皱成了川字形。
“嫌弃我送你的那身行头啊?你爸在的时候,全身上下穿的都是我给置办的。”
“谢谢叔,衣服尺码小了,我就没穿。”
“什么叔,在这里要叫我秘书长。胖就多运动,不然娶无亩(老婆)。”方宏为走到主桌位旁边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口二手烟朝杨皓的方向喷去,“下次开会穿正式一点,队长要有队长的样子。”
方怡眼神示意杨皓不要回应,她不知道方宏为这么阴阳怪气,是因为上次看到了她和杨皓的拥抱。不过杨皓没有接茬,他早已习惯这些冷言冷语了。
张所长、林姨还有一些杨皓完全陌生的面孔纷纷落座,办公室内坐了十余人,大多衣着考究,只有穿着沙滩短裤和拖鞋的黄镇长姗姗来迟。
“莫意思,昨晚喝太多单枞,哇浪一眼看到天光,再睁眼就看到你们了!”大家纷纷起身笑着附和黄镇长,只有杨皓有些拘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应该坐那边。”黄镇长揽着杨皓的肩膀,像搂着兄弟一样把他从角落带到主桌位旁边,刚好与方宏为分列两边。方宏为又朝杨皓吐了口烟,表情戏谑。
黄镇长突然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
“皓啊,你可能不知道,你爸可是追神明的大功臣啊。二十几年的这些浪事,全是他扛过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助理在旁边拍照,黄镇长饱含深情,似乎在吞咽着虚空的悲伤。他那戴着白玉扳指的手在杨皓的手背上拍了拍,“好在虎父无犬子,杨皓也是一个非常浪险的年轻人,大家要像支持大同一样,支持我们护送队的新队长。齐心协力,搞好追神明的工作!”
会议室内传出一片附和声和掌声,虽不热烈,却足够覆盖那种让人窒息的沉闷,方宏为只是象征性地抬了抬手指。
杨皓学着众人的样子扬起嘴角,僵硬地点着头,目光却不敢落在任何人身上,只盯着方宏为头上稀疏的发量。如果掌声更久一点,杨皓都快数完方宏为有多少根头发了。
“追神明不仅是咱们镇里的文化招牌,更是拉动旅游和经济的头等大事……”杨皓也记不清话题是如何转到追神明工作上的,反正黄镇长每次讲话都跟哄小孩睡觉似的,语调舒缓又不带情绪,“……还有不到两周时间,你们一定要抓紧,浪浪给它办好了!”
大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只是一味吞云吐雾,只有杨皓和方怡时不时地咳嗽。烟雾在上方萦绕盘旋,像无形的幕帐包裹着每个心思各异的人。
杨皓只能努力摆出一副参与的模样,每当快要睡着时,他便用力掐那条瘸了的腿,生怕黄镇长突然提到队长的工作。就在这种煎熬中,会议终于临近尾声。
“对了杨队长,谢大头那件事,没影响到你开展工作吧?”
杨皓突然被提,立马挺直了腰板,下意识地摇头。
“那就行,我听说谢大头不尊重你,就找人把他弄死了。”黄镇长像在讲一个稀松平常的八卦一样,笑着拿起茶杯喝了两口。
杨皓愣在原地,吞了一下口水,喉咙里仿佛有股鲜血的味道。他看向周围的人,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队长必须有自己的威信,仪式才不会乱。这次我先帮你搞定了,以后这些浪事多的人,你该处理就处理。”
“镇长,你说什么?我不是很懂……”
“谢大头死了,你不开心吗?”黄镇长表情疑惑,似乎杨皓才是那个不领情的人。
“那也不用把他弄死吧?也不是多大的事,我跟他好好说就好了……”杨皓冷汗直流。
除了林姨和方怡,其余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
“哇浪,你这么天真?跟你爸完全不像啊。”黄镇长更是笑得嘴角裂开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我都跟你说了他不行,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方宏为像抓住机会,夸张的笑声盖过了所有人。
当看到方怡没眼看的表情时,杨皓才明白黄镇长是在开玩笑——就算当上了队长,大家还是把他当傻子看待。
“你想想看,谢大头全家三代都是捕鱼的,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溺水?”黄镇长又拍了拍杨皓的手背,语气意味深长,“这明显是神明在帮你啊,都用不着我出手!”
大家随声附和,杨皓想不到,一条人命竟然与神明扯上了关系。
神明是救人的,怎么可能害人?!
“放屁!神明是保佑大家的,不可能干这种事!”见黄镇长如此调侃自己的信仰,如此不敬救过自己的神明,杨皓急得脱口而出。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黄镇长的笑容明显僵住,空气中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几秒沉默。
方宏为拍桌而起指着杨皓骂,“西呗仔,你在质疑镇长还是神明啊?”骂完又看向黄镇长,“他这死脑筋,以后工作怎么搞?”
“这么激动物咪浪(干什么)?不会好好说话?”黄镇长笑意褪去,感觉像在点两人,方宏为咬咬牙坐了回去。
“追神明,追的是神明,敬的也是神明。心诚不诚,这才是根本!大同当年就是靠着这份诚心,才当了二十几年的队长。杨皓,你信神明,对吧?”
黄镇长话锋一转,像是询问又像是叩问。杨皓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小声道。
“我信。”
“那你觉得,你能当上队长,是神明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黄镇长的眼神犹如两把利剑,仿佛直穿杨皓内心。
“能在这里跟我们开会,证明你是有能力的。但你要是浪浪不诚心,我很难把队长这个位置交给你啊。”
杨皓只觉后背发汗,怎么答都不对——如果是神明的意思,那还在这费劲巴拉干嘛,黄镇长方宏为早都可以闭嘴了;但如果是大家的意思,那就是否定神明的意义,天下之大不敬……
“问你呢,杨队长,怎么不说话?”方宏为又落井下石了一句。杨皓那条不争气的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抖得凳子腿都在轻微地磕碰着地砖。
都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怎么感觉又要被赶回去呢……
“镇长,要不要请筊杯指示?杨队长的心诚不诚,就交给神明来判断。”
就在杨皓张开嘴巴准备胡诌时,全程没说话的林姨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黄镇长,只见他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好,请筊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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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筊杯时,只有一阴一阳(一正一反)才算“圣杯”,表示神明认可同意;若是两阳则为“笑杯”,表示神明有疑虑;若是两阴则为“阴杯”,表示神明不准。
“今天在神明面前求问一事。”林姨的声音不容置疑,“只要掷出圣杯,才算你心诚!”
神明庙内,不怒自威的神像仍旧盯着底下渺小的人们。所有人围着跪在地上的杨皓站成一圈,可能只有方怡不是在等看他的笑话。
林姨将筊杯交到杨皓手里,冰冷的卜具沾上手汗后变得黏黏糊糊的。杨皓在林姨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本以为她提掷筊杯是在替自己解围,却没想要他掷出圣杯这种难乎其难的事。
“等会,”方宏为饶有兴致地看向镇长,“按规矩应该连问三事,也让杨队长帮我们问问接下来的追神明吧,你觉得呢镇长。”
还要连掷三次圣杯?方宏为这是巴不得要自己马上卸任滚吧?开什么玩笑,黄镇长居然还点头了!
“第一,杨皓是否能当护送队队长?”方宏为不给杨皓思考的机会,马上发问。
杨皓无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所幸庙内的檀香气息,轻微安抚了他心中的躁动和恐惧:能掷出一次圣杯就已经很难了,就算三次都是阴杯都不意外。
松手,啪嗒。
两只筊杯落在地面光滑的红砖上,清脆的响声在庙里格外刺耳。
杨皓不敢睁开眼睛,周围的沉默似乎已经宣告了结果。
“第二,下次追神明是否能顺利进行?”方宏为又问,林姨则把筊杯塞到了杨皓手里。
杨皓的脑中突然浮现了幼时的回忆,正是杨大同第一次牵着他,虔诚地跪拜在神像前的身影。父亲粗糙的大手按着杨皓的小手,教他如何上香,如何默念祈祷。那时父亲的神情专注而纯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父子俩和眼前的神明。
啪嗒。又是意料中的沉默。
“第三,神明能否继续庇佑石屿镇,世代平安吉祥?”就在林姨再把筊杯塞到杨皓手中时,方宏为直接把石屿镇与杨皓绑定在一起,问出了一道送命题。
杨皓已经不紧张了,他只想赶紧扔完回家睡觉。
杨皓双手合十,将筊杯拢在掌心置于额前,就像每天来神明庙重复做的祈祷一样,心中毫无杂念。
啪嗒。
神明庙内一片死寂,就连漂浮在空中的微尘都似乎静止了。
杨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威严肃穆的神像,接着是一脸漠然的林姨、表情耐人寻味的黄镇长、以及似笑非笑的方宏为,最后是嫣然一笑的方怡。
杨皓低头一看,地上摆着的,正是一正一反的圣杯。
“三问三圣,三问三圣,我从没见过有人三问三圣啊!”黄镇长语气中带着颤抖重复了三次,激动得大步上前,抓着杨皓薅了起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哇浪,过浪险!我果然没看错你,够诚心,够力!西呗啊,有大同当年的风范!这下我放心了,追神明就该交给你这样诚心敬神明的人……”
在黄镇长滔滔不绝的夸赞声中,杨皓发现自己的汗浸湿了后背,感觉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也不好说是噩梦还是美梦了。
杨皓留意到林姨默默收起了筊杯,两人对视一眼,杨皓终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情绪……一种奇怪的悲悯?
“很好,心诚则灵啊杨队长,镇长果然没看错你。”方宏为强装笑容,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违心的话。他从公文包中掏出一张盖着章的红头文件,微微颔首递给杨皓,语气中少了之前的居高临下。
“最后一步,在这里签个名,你就正式成为队长了。”
杨皓想起黄镇长问的那句话,心里终于有了答案。
“那你觉得,你能当上队长,是神明的意思,还是大家的意思?”
先是神明的意思,再是大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