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宏为让杨皓签的，与其说是合同，倒不如说是一份队长任命书。
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写满了护送队队长应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杨皓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眼睛却被一串数字吸引住，再也挪不开。
月工资，八……一二三四、四个零，八万？
石屿镇人均月工资三千，杨皓在队里当助理也才拿两千，现在直接翻了四十倍！还没算上年底奖金以及各种补贴……
这份轻飘飘的合同，在杨皓的手里却像一座金山般沉重，他的瘸腿又控制不住地微颤起来。
“队长这份工作是浪险辛苦的，我们也不能亏待功臣嘛。”黄镇长把一支鎏金色的钢笔递给杨皓，“以后你的编制就挂在文体中心，职称叫文化专员，享受在岗同等待遇！”
在杨皓眼里，杨大同除了在追神明仪式上是万夫莫开的状态，其余时间都只是一个物欲极低、每天泡在护送队训练的普通男人，朴素到家里一件奢侈品都没有。
但他现在才知道，父亲是一个年入百万、且干了二十几年的千万富翁——自己原来还是个富二代？
“大同干了这么久，大家都非常满意。现在他的工作就正式交给你了，相信你也能干个二十年，不对，浪浪干到干不动为止！”
黄镇长见杨皓没动笔，不经意地又补了一句，语气带着点追忆和赞许。其他人虽然嘴上附和，但更多的是对杨皓的审视，只有方怡对他鼓励地点点头。
杨皓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竭力稳住发抖的手腕，用钢笔尖在那份合同的下方空白处滑动，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
那个早已盖好的鲜红色公章，如一只窥视着他的深渊独眼。
杨皓还没意识到，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
————————————
而孔凡明面对的考验，早就开始了。
自从前几天从谢大头出事的船只回来后，孔凡明就被安排了录入资料的工作。张所长特意将四五个人的工作量全塞给了他。
录入采集信息的是台老台式电脑，动不动就卡死重启，孔凡明又经常忘记保存，原来除了人，还得和电脑斗。
“我这几十年都这么过来的，所里条件就这样，迈百作呐猛猛做（别矫情赶紧干）。”老张全程坐在孔凡明旁边，说是帮忙，实则边泡功夫茶边监视。
孔凡明抬眼一看，前方还有一个监控正对着他，摄像头闪着诡异的红光，将他的一切举动尽收眼底。
张所长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把孔凡明按在档案室内，不让其有做其他事的机会。
孔凡明干脆泡在所里加班，他一个孤家寡人的青壮年，有的是时间跟这些有家庭上年纪的人耗。
“也不用做得这么猛……先回家，明天再做呢？”当月明星稀、所里走得只剩两人、茶叶都换了七八泡时，老张终于顶不住了。
“啊？我今晚不回去。”孔凡明拿出洗漱用具摆在桌上，看都没看老张，继续录入信息。
老张在离开时，扶手棍在地板上敲得震天响，对着虚空宣泄着不满的情绪。
没过多久，孔凡明来到镇里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多亏张所长，短短几天时间，孔凡明就把镇内大部分档案都扫了一遍，终于找到一位独居、且不属于四大家族关系网内的维修工。
当对方看到孔凡明从谢大头船上薅下来的传感器，有拆开的痕迹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这种小船的传感器，一般不会拆开修啊？有那钱不如直接换一个。”对方将传感器拆开，给芯片通电，“这芯片也没坏啊，就是电线断了一根。”
不出孔凡明所料，传感器被人动过。
“断了有什么影响？那船还能开回来。”
“能开，最多就是漏电而已。”
漏电！孔凡明的侦查雷达嗡嗡作响。
大风大浪、栏杆的整齐切口、漏电的传感器——一个个画面开始在孔凡明脑中浮现。
汹涌澎湃的海浪拍打着渔船，传感器都被浸湿了几分。谢大头踩着湿滑的甲板走到船头，刚想上手检查，传感器突然蹦出了一丝火花。触电的谢大头像被一股力量猛地推了一把，直接撞上栏杆，摔进了翻滚的海浪中……
但凶手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各种疑点在孔凡明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忘了自己站在房门口有多久。等他掏出钥匙后，却怎么都捅不进去，这才发现锁眼口堵着一块嚼得灰白的口香糖。
孔凡明看了看宾馆两边的通道，才发现没有安装监控，而且最近也没有人入住的样子，大概是小孩调皮把吹的泡泡糖随手粘上了。
好不容易开锁进门，孔凡明便直奔洗手间狠狠地洗了两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再来理清这几天来的线索：
没做尸检就被定义为意外，就连火化、船只处理都如此迅速，他们想隐藏什么？谢大头又得罪了谁？
孔凡明看着镜中胡子拉碴的自己，摸向一旁，却发现连剃须刀都不知道放哪了。他望着脏衣服堆成山、一地矿泉水瓶的房间，轻叹了口气。
说好啥都不管的，但又回到了每次办案时的状态。
隔天一早，孔凡明又来到那家收银抽屉大开的粿条店，这里已成了他每天解决早餐的地方。
“老板，一碗猪杂粿条……”孔凡明话还没说完，忽然后背一惊，一辆失控的三轮货车与他擦身而过，撞向了旁边的石墩！
砰的一声，整个车头都凹了进去。
当了十几年警察培养出来的警惕性，让孔凡明刚才下意识地侧过身，不然凹进去的就是他了。
所幸无人受伤，三轮货车的车主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嘴里嘟囔着车子怎么会突然启动。所有人都围上去看热闹，只有孔凡明站在原地。
他看向店内神龛中的那尊迷你神像，神像仿佛又在盯着他。
孔凡明这才想起来，这条街的店铺，全都没有装监控，靠神明让人“自觉”。
不太对劲，太不对劲了。
“昨晚不是说不回家吗？怎么还敢迟到啊？”因为刚才货车事故耽搁了一会，孔凡明才晚了十分钟到所里，就被老张阴阳。
“早上又送来一批，你今天猛猛做好！”老张嘬了口茶叶沫子，指着桌上的一大堆档案盒说道。
“没问题，要多猛有多猛……”孔凡明还在开着玩笑，伸进档案盒的手却摸到了个异样的东西，他手上一痛，那个东西便顺势掉了出来。
是自己不见了的那把剃须刀！
在一瞬间的脖颈发凉后，孔凡明不怒反笑——有人从他房间里拿走剃须刀，又“送”回到了他手上。
孔凡明第一反应是看向他正前方的那个监控，可摄像头今天却“正好”变了方向，拍着窗外的风景。
找监控看是谁搞的鬼，应该是行不通的了。孔凡明越过悠闲喝茶的老张，走到一楼，望着来来去去的几十号同事，大家表现得都十分正常，没人留意到孔凡明的异样。
孔凡明租的宾馆离派出所不远，沿路都有监控，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事，就说明那些人也不怕被发现。亦或者说，他们有办法不被发现。
他们可以随意进入他的房间，随便进出派出所，肆意在他会经过的地方动手脚。锁眼口的泡泡糖、不翼而飞的剃须刀、失控撞来的三轮货车……所有的证据，都恰好没被记录下来，随时都可能被篡改消失，就像谢大头的渔船一样。
孔凡明就差把这些线索串起来，如同推测谢大头死时的状况一样，但不同的是，对方貌似是想警告自己，而非制造另一起“意外”。
他看着手指头被剃须刀割破后渗出的鲜血，好像在传达着一个信号。
神明你不怕，那人你怕不怕呢？
————————————
镇政府办公楼旁有一栋毫不起眼的小楼，没有任何门牌号，外表看着破破烂烂，连导航上都没有这栋楼的定位。杨皓在小楼底下走来走去，不确定方宏为约他吃饭的地方是不是这里。
此时杨皓身后来了好几辆豪车，几声喇叭声哔得杨皓赶紧让道。
张所长和三名生面孔下车后，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才注意到在角落里站着的是杨皓。
“杨队长，迷路了？”
“张叔……”平时杨大同和张所长来往频繁，杨皓叫叔叫习惯了。当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时，他赶紧改口，“张所，这里是不是有饭店啊？”
张所长哈哈一声笑了，“第一次来啊？介绍下，这是王总，李总，还有周总。这位便是护送队的杨队长了。”
几人意思地握手点头后，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周总指着头上的监控，皱了皱眉，“不会拍到我们吧？这可不兴乱拍啊。”
张所长摆了摆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监控，也是人为控制的嘛。不该拍的时候，它不会拍到任何东西。”
跟着张所长来到了二楼其中一间房间后，杨皓才知道，这栋其貌不扬的小楼竟是用来宴请客人的。
在金碧辉煌的包厢内，圆桌上摆满了杨皓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除了黄镇长和方宏为几个熟面孔，杨皓终于弄清了三个生面孔的来历：分别是做电商平台的王总，做建材的李总，还有省城来的地产商周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水晶吊灯的光芒折射在众人油光满面的脸上，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白酒味和呛人的烟草味，热烈的谈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这次追神明肯定会浪险成功，因为我们有三位财神爷的赞助加持，来，大家一起敬三位一杯！”在面色红润的黄镇长的示意下，众人举杯与王总、周总和李总碰杯。
杨皓笨拙地应付着，辛辣的白酒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壁，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旁边传来几声嗤笑声，尤其是一脸嫌弃的方宏为。
“不过，抢神像那是天大的福气，也是实力的象征。这神像要是谁想抢就能抢到，我们不就柴浪（傻逼）了？所以，这次独一份的大彩头，就看三位老板的诚心和实力了。”见三位老总蠢蠢欲动，黄镇长挑了挑眉，方宏为领意，接过话茬。
“别着急，我们先聊聊‘起驾头香’。”方宏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些神秘，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周总从省里来可能不知道，我们把神像从神明庙里请出来前，上的头柱香就叫‘起驾头香’，第一个请香的人，神明看得最清楚，最先福佑！保你今年生意兴隆，基业永固！”
接着方宏为比了个五的数字，“老规矩，五十起步，价高者得福！”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杨皓耳边炸开，脑海里响起了一阵耳鸣声。
头炷香？老规矩？这是竞拍？五十……万？！
“六十！”周总第一个举手，带着暴发户的语气，仿佛在竞拍一块地皮。
“七十。”王总也不甘示弱，语气沉稳，志在必得。
“一百！”
“一百一。”
“一百五！”
“一百六。”见周总都有点咬牙切齿了，王总仍不紧不慢紧跟其后。
见两人像在菜市场竞标最后一块排骨一样，杨皓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掉进冰窟窿里般。
杨皓本以为队长的八万月工资已是追神明的极限，没想到这个明码标价根本没有上限——人有多大胆，价有多大喊。
“一口价，二百！！！”周总拍了一下桌子，把杨皓的思绪拉了回来，“兄弟，你别把我当外省仔搞啊！”
“周总，你是大老板，何必跟我们小地方的人抢这点福气？而且公平竞争，价高者得，有什么问题？”
“王总，你也是做生意的，肯定知道头彩有多重要！方秘书长也说了，基……基什么？”
“基业永固，基业永固！”方宏为讪笑。
“对对对，今年行情不好，我就求个意头稳一下，你们电商年年赚钱，跟我抢这头香干嘛？最多我多投你几个项目！”
“王总，心诚则灵，不着急，后面还有别的机会！”见方宏为打圆场，王总推了推眼镜冷声道，“行吧。”
“好！周总第一次参与追神明就拿到头香，福缘深厚啊！”方宏为露出阿谀逢迎的表情，周董这才哈哈大笑，一口烈酒下肚，得意地砸吧嘴。
可杨皓看着这一幕，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没想过，自己最尊敬的信仰追神明，竟然变成了一桩买卖！
“那接下来，是护送队……”
“那些等会再说，先搞最重要的，谁抢神像？”一直不吭声的李总，不耐烦地打断了方宏为的讲话。
方宏为望向黄镇长，黄镇长也不表态，反而把目光转向杨皓，笑容亲切无比。
“杨队长，你觉得呢？”
“啊？”
虽然房间冷气开得够足，可杨皓额头和脖颈的汗还是不断涌了出来，他根本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杨队长刚上任，对流程可能还不熟，”黄镇长看出杨皓的不自在，转头对周总说道，“周总，追神明呢，最重要的就是抢神像。要是你能在万众瞩目下抢到，那就浪险了！”
见周总蠢蠢欲动，黄镇长倒是不急不慢，吃了几颗水煮花生再道。
“相当于大家都知道，接下来神明会保佑你万事亨通，吉星高照！承接神明的恩典，荣耀和福气全都属于你！那还有谁不和你做生意，还有谁敢质疑你的运气？咪浪屎事都能轻松解决！”
黄镇长要是不做镇长，那将是一个顶尖的传销头子。周总、李总和王总三人均露出了贪婪的表情。
“咱们先聊抢神像也行，秘书长，你来主持。”
“谢谢镇长，我补充一下啊，像神像和神轿的维护、香烛火蜡的耗材、维持秩序的安防调度、还有商会协调场地、以及护送队等其他的人力投入……”方宏为看似给众人解释，实际也是故意说给杨皓听。
“这些都是追神明必不可少的成本投入，一分钱一分货，一份价一份力。大家出香火钱，其实也是为追神明出力，神明都看在眼里……”
黄镇长举起酒杯，隔空对杨皓遥遥一敬，笑容更加慈祥了。
“……还是老规矩，五百起步，价高者得福！”
杨皓感觉整个包间都在疯狂地天旋地转，吊灯刺眼的光芒几乎要射穿他的眼球，三位老总争相报价的声音，就像冰冷的毒蛇使劲钻进他的耳朵，狠狠噬咬着他的脑子。
杨皓对追神明仪式的那份全身心的敬畏、尊重和景仰，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洗刷了。
他仿若看到那尊用鎏金浇筑的神像，被挂上了价签，在拍卖槌下等待着价高者得。底下贪婪的人们，不停砸钱一步步往上攀爬，看起来只要出的钱越多，就能离神明越近。
父亲杨大同，就是在这套游戏规则下，“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几年的吗？
那个在香火缭绕中一丝不苟祭拜、挡在神像前一夫当关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噗通！”
杨皓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那条瘸腿狠狠地撞到了圆桌，几个酒杯应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巨大的动静瞬间掐断了包间里所有的声音，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的杨皓。
“不，不好意思……”杨皓的胃里翻江倒海，声音破碎嘶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我，我去个厕所……”
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无视了黄镇长阴沉下来的脸色、方宏为脸上的讥讽、以及那些老板们皱起的眉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包间。
“黄镇长，你们这位杨队长，好像不太欢喜啊？”房间的死寂只维持了一会，随即便传来李总的低沉声音。
“年轻人酒量不行，过凹浪（丢脸），你们别介意，继续！”黄镇长很快又恢复了标志性的笑容。
杨皓捂着嘴冲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随着一股腥甜直冲喉头，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剧烈地呕吐起来。
灼烧刺鼻的酒液、未消化的美味佳肴，混合着苦涩的胆汁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杨皓吐得涕泪横流，只想把刚刚听到看见的肮脏交易全都吐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喘着粗气。杨皓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那张肥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如果要做队长就得加入这场游戏，那父亲的死，跟这个生意链有没有关系？自己真的被需要，还是这个黑色齿轮刚好缺了个位置？
杨皓掏出手机，给方怡发去了一条消息。
“你知道追神明是要买的吗？”
他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试图冷静下来。很快方怡的回复，再次让杨皓如坠冰窟。
“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