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深夜,戴着口罩的方怡走在路上,时不时瞥向后方。直到来到茶馆后,她才放下戒备地摘下口罩,走向上次坐过的偏僻角落。
黑暗中一张人脸露了出来,是面如死灰的杨皓,他直勾勾看着方怡,眼神却空洞而怅然。
“张卓那小子呢?又在加班?”
“我没叫他。”
杨皓的话,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即使隔着张茶桌,方怡仍能闻到杨皓身上那混杂的烟酒味,也能清楚地看到杨皓眼中的红血丝。
“你怎么没点喝的,我给你点杯解酒茶吧。”
“不用,今晚喝得够多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方怡知道杨皓心中的症结,主动打破尴尬。
“阿皓,追神明是追神明,竞标是竞标,这是两件事。”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方怡似有难言之隐,轻叹了一口气。
“你迟早会知道的。”
杨皓看着方怡回避的眼神,心中难免五味杂陈,“我已经不知道该信什么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越说越激动,“追神明怎么就变成一场买卖了?它们是神明,不是菜市场卖的猪肉!”
杨皓将神明庙的测试和餐桌上的交易一股脑说出来,表情充满了痛苦。
方怡安静地等他说完后,才轻轻开口。
“追神明存在多久了?”
杨皓愣了一下,“几百年了。”方怡的声音犹如潺潺流淌的溪水,不急不慢,“大家祭拜神明,追求福气,这种行为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以前追神明只是一个小活动,几百人聚在一起,一年就做一次。但现在不一样了,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都要办……你知道上次有多少人参加吗?”
杨皓想起小时候的追神明,参加的人彼此互相认识,每次仪式都热闹而亲切,可现在,似乎一切全都变味了。
“镇内外加起来五万多人,光门票就卖了两万多张。现在的追神明,已经不是以前的追神明了。”
因为跟在方宏为身边太久了,方怡早就看到了追神明的本质——现在早就不是内部活动了,各种领导、老板和游客们慕名而来,也不为祈福,更多的是追求虚荣、欲望和证明。
“但变成买卖就对吗?”
“买卖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既然存在,那就有它的道理。”
“什么狗屁道理!”杨皓猛地抬头,眼中是不解,“神明什么时候问我们要钱了?”
“仪式不用钱吗?香火不用钱吗?”
杨皓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因他想起方宏为故意说给他听的那段话:“神像神轿的维护、香烛火蜡的耗材、维持秩序的安防调度……”
“神明是钱,反过来,钱也是神明。”方怡看着困惑的杨皓,语气放缓,“你会生气,是不是因为追神明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而已?”
方怡的话十分轻巧地把杨皓的愤怒打散了,可他又感觉像陷入一个巨大的泥潭里——自己的青梅竹马,会拿万花油帮自己擦伤口的方怡,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张卓知不知道?”
“我不清楚。”
“我问问他!”没等杨皓拿起桌上的手机,方怡马上把手机按住。
“不要!”方怡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知道的人越多,事情就会变得越复杂。他要是把这些事直播出去怎么办?追神明还办不办了?”
杨皓憋屈得要命,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方怡按着手机的手——她的手腕有一处显眼的淤青,像被什么狠狠掐过。
方怡注意到杨皓的目光,遂猛地把手伸回去,动作快得带着点慌乱。
“我要走了……安心做队长吧,别想太多。”方怡说完后便匆匆离开,消失在门外黑沉沉的夜色里。
上次两人在街边拥抱时那温暖的体感,此刻却化为了冰冷的无言。方怡手腕上那刺眼的淤青,和她那一闪而过的惊惶,像另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杨皓本就混乱的思绪里。
这次杨皓多么想换他来帮方怡擦伤口,可惜他手边没有万花油。
而方怡,也再是他能治百症的万花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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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皓拖着跛腿回到家后,鬼使神差地走进杨大同的房间。房间保持着父亲离开前的样子,整洁又一丝不苟,简单得近乎无趣。他把房间所有抽屉和柜子翻了一遍,除了几件一模一样蓝白相间的队长服外,一无所获。
杨皓坐在杨大同那把发灰的旧藤椅上,目光扫过各个角落,最后落在杨大同的床上。杨皓记得,小时候父亲从不让他坐在自己床上,似乎是一种洁癖,又像是某种父辈的权威。
杨皓慢慢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床上,床垫因为惯性弹了一弹,传来奇怪的咯吱声。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好几个来回,仿佛在对抗着杨大同之前立下的规矩。
坐床上也好,做队长也罢,杨皓做到了父亲不让做的事情,可现在他只感到无力的空虚——自己真的了解父亲吗?
杨皓像想到什么,把床垫翻开,发现床板竟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他吃力地把木板搬开,十几个蒙尘的老旧樟木箱一下映入眼帘。
不出所料,木箱都放着一沓沓平整崭新的现金,一片红灿灿的颜色,反衬得酒后的杨皓脸更红了。
果然,父亲和这条生意链的关系密不可分,比起方怡,父亲隐瞒的事情更多。但为何父亲不用这些钱?不敢存,还是不敢花?
经过晚上的饭局,杨皓见到这些巨款也已不再意外,他的目光落在几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上,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是杨大同遒劲有力的字迹:乙巳年追神明备训实录。
下一页,记录着今年收进护送队的队员名字。杨皓看着这些熟悉的人名,脑中却响起方宏为的声音。
“再就是护送队的席位!只要能进护送队,全程抬轿送神,心意直达天听,那便是光宗耀祖的事!石屿镇十里八乡的青壮年,哪个不想进……”
时间回到晚上的饭局,洗完脸回到包厢的杨皓,见周总及王总悠闲地抽烟,便知道抢神像的竞标大战已然结束。
他只是没想到,竟然连护送队都要竞标!
一无所获的李总则紧盯方宏为的嘴巴,仿佛只要一说价格,他就立马抢跑。
“当然,席位不同,福报也不同。”方宏为也知道李总心急,但为了调动其他两位的兴趣,他继续卖着关子,“在前排开路、后排保护的,肩负责任大,能沾到的福报自然不少;中间抬神轿的,肩承神明法驾、离神像最近,福报肯定最多!但护送队嘛,每年就这么几个纳新名额……”
“这些我都知道,别浪费时间,快报个价!”李总拍了拍桌子,强行打断方宏为。
“别急嘛李总,你肯定不知道,今年我们增加了机动名额吧?”杨皓愣了一下,方宏为私下也没跟他提过这事,只有黄镇长给了一个故作神秘的眼神。
“前后排六个,抬轿四个,名额总共十个!起步价分别是五和十,按大家心意多少来安排位置的先后,价高者得福!”
几人又开始新一轮的竞价,嘈杂的声音没有进入杨皓的耳朵,他反而凑近身旁的黄镇长,他再也忍不住了。
“镇长,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护送队的老规矩啊,你爸最清楚,他没告诉你?”黄镇长拍拍杨皓的后背,一股浓郁的酒气喷在他的耳畔。
“关起门来都是家己人,这些钱,不是进我们口袋的,是用来把锣鼓敲得浪险响、场面搞得浪险大、让大家看得浪险开心的!”黄镇长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不过,也有安排打点护送队的茶水费,大同每次都做得非常圆满,你肯定也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黄镇长推心置腹的告诫,将杨皓拉回到了现在。他看着父亲房间内这一箱箱的“茶水费”,酒劲彻底散去。
原来谢大头和他的跟班们都是花钱进来的,并不是因为实力或信仰;原来老大伯那些人如此觊觎队长的位置,是因为有利可图;原来神像被抢到,并不是父亲体力不支,而是他早和别人串通好了。
杨皓顿时对杨大同产生了厌恶的情感。在他心中德高望重的父亲,在追神明上如战神一般的父亲,对神明十分虔诚的父亲……都是假的。
杨皓带着想论证自己判断的心理,继续翻着杨大同的笔记,默默念了出来,关于父亲的回忆也渐渐浮现。
“一月初七,核对今年首次出行的吉时,辰时三刻为佳……”
父亲跪拜在神明庙内,紧锁眉头求问良辰吉时。
“一月十五,旗杆需加固三处,锣鼓需新购两副……”
父亲疲惫地修补着护送队的器具,手磨得起泡。
“二月初一,与各大家族商量调整路线,避开新修路段……”
父亲衣衫被汗水浸透,仍一次又一次地行走追神明的路线。
“二月初十,新增五名机动队员。阿强步伐不稳需加练,阿斌锻炼好体力可排头,好苗子要保住……”
父亲严厉地训斥着队员们,但眼神十分关切。
杨皓翻遍所有笔记,每一页记录的都是繁琐至极的细节:训练时间、队员状态、天气情况、路线勘测、甚至是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的各种预案。字里行间,都是对追神明近乎偏执的严谨和敬畏。
没有半个字提到利益。
在笔记的末尾,杨大同写下了一段话。
“诸事具备,心中不安,但求问心无愧。神明在上,保佑我儿杨皓一切顺遂。若有机会,再慢慢和他讲吧。”
日期,正是他死亡的前一天。
杨皓想起杨大同在上次追神明开始前,说过的那句话。
“我儿子从小喜欢乱来,如果有得罪大家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他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在笔记上,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对父亲无来由的怀疑,还是因为父亲从没表现过对自己的关心。
是啊,父亲从来都没有变过,变的是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对父亲的看法。
父亲为何不用这些钱、为何配合交易做了二十几年的队长,或许都有着新的解释。
杨皓仍不知真相,但他坚信,父亲杨大同并不是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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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护送队集训日。
二十几个队员松松垮垮地站在神明庙前,路过的村民们纷纷看向他们。
“这次怎么不在训练馆练?”“谁知道,新队长上任三把火吧!”“三把大浪,你们不会要听那个死肥弟的吧?”
满口芬芳的正是经常伙同谢大头欺负杨皓的高个,也是被孔凡明一招撂倒的倒霉蛋。
“腰板都挺起来!站直了!”
队员们听到这句熟悉的训话,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却不曾想是从杨皓嘴里喊出来的。
杨皓跛着腿走到队伍前面,他换上了父亲洗得发白的队长服,眼神也不再躲闪,倒是有几分杨大同的影子。他手里拿着父亲的训练笔记,眼神不再躲闪,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
“这次合练安排在神明庙前,是要让大家知道,你们训练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神明。”
底下响起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尤其是领头的高个。杨皓没有理会嘲笑,翻开父亲的笔记。
“今年会新加入十个机动队员,但护送队名额有限,所以,只能辞掉一些表现不好的队员了。”
杨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一些关系户神态倨傲、眼神轻蔑,明显不怕,反而有些队员表情慌张了起来。
“阿强,出列。”
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愣了一下,站出来。
“你去年差点摔了神轿,对吧?”
“我,我不是故意的……”
阿强脸一红,极力辩白生怕被辞退,谁知杨皓摆摆手。
“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要多练腿,落地要稳,知道吗?”
阿强喜出望外,下意识并拢双腿。
“是,皓哥……不,队长!”
“阿斌。”
又一个黝黑壮实的青年惶恐地站了出来。
“你对体力有信心吗?还会不会中途掉队?”
“应该不会了吧……”
“这次安排你去开路,别让我爸失望,明白没有?”
面对杨皓的网开一面,阿斌低着的头猛地抬起,点头如捣蒜。
虽然杨大同没有明写,但杨皓之前作为助理,多少还是知道有些队员,根本没钱赞助进来。
他要保住父亲想保的苗子。
杨皓一个个点名,真心实意地点出他们训练中的问题,给队员们打上强心针,却没有一个被辞退。队伍里的窃窃私语渐渐消失,吊儿郎当的关系户们开始紧张起来——留给他们的名额不多了。
最后,杨皓合上笔记,目光如冷箭般射向余下的十几名关系户。
“忘了说,这次要辞退五个队员。”
“早死仔,浪费时间!”
高个终于忍不住了,直接走出队伍准备离开,被杨皓叫住。
“喂,去哪里?”
“去扑你姨!有种就把我炒了!”
“好,你是第一个。”杨皓面不改色,在笔记上记录,“你赞助了多少?我把钱退给你。”
杨皓的话如平地一声雷,将所有人都炸懵了。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杨皓低沉的声音像冰碴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朵,“一个坑位五万起步,对吧?”
没想到杨皓直接捅破了窗户纸。包括高个在内,所有关系户们脸色瞬变,没花钱的队员们更是面面相觑。
“谁给的钱我不管,但既然进了护送队,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关系户们纷纷看向高个,高个迫于压力,走到杨皓面前,面目狰狞地俯视他。
“你这样怎么跟秘书长交代?我是大同队长招进来的!你怎么跟他交……”
“西呗仔,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一听到父亲的名字,杨皓终是怒吼了出来。他已经好久没用过“西呗”这个词,可此刻他也不在意这个词的死父诅咒了。他只想保住父亲对神明的敬仰,不让金钱所腐蚀。
“不爽,你就拿钱走人。你看他们是保我,还是保你?”
杨皓比高个矮了好几个头,气场却仿若将高个死死地按在地上。高个怂了,愣愣地走回队里。
“我现在不会定下淘汰的名单。不过从今天开始,队里实行末尾淘汰制,每次合练最差的队员,直接淘汰!”杨皓目光扫过全场,一片死寂。
“有意见的,现在就站出来。”
曾经嚣张跋扈的关系户们,全部面露惧色,无人敢动。
他们花钱进护送队是为了得到福报,不是来挑战规则的。但没想到眼前这个胖瘸子,居然敢在神明庙前,把不可言说的交易捅了出来。
那个曾经被他们欺负取乐的胖子,已经不再存在了。
“诶,护送队是不是在这里报道啊?”“肯定是啦!你看他们穿的衣服。”“土死了,我肯定不穿。”几名笑嘻嘻的纨绔子弟走了过来,领头的黄毛摘下墨镜,皱眉扫视了一圈护送队。
“谁是队长啊?”
队员们默不作声,眼神纷纷看向杨皓,黄毛眉头皱成了川字眉。
“不是吧,就你啊?”
队员们听到小伙们发出了熟悉的耻笑声,忽然心生怜悯起来——他们对眼前的这名胖瘸子,根本一无所知。
杨皓礼貌地笑了笑,眼神充满凌厉。
“对,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