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2025年,杨皓苟活到了24岁。
如果你问他潮汕有哪些好吃好玩的地方,那他一定会说石屿镇。如果再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那你只会听到沉默的回响。
自从十二年前被踩到瘸腿之后,杨皓就再也没踏出过石屿镇半步。在他眼里,石屿镇就等同于潮汕地区。
“我们镇十几万人,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大案要案,这就是潮汕,西呗劲!”
杨皓骄傲地对做采访的女记者说道。“西呗”是他的口头禅,是“死爸”的潮汕话发音,一个表示超级和极端的感叹助词,比如西呗好吃,西呗不错,西呗开心……
“阿兄,别说脏话哈,后期不好剪。给我们介绍下追神明呗?”
见女记者扑闪着种了假睫毛的大眼睛,杨皓一下更来劲了,指着护送队训练馆内的照片墙侃侃而谈,照片全是追神明仪式的现场画面,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追神明是潮汕最大型的民俗活动,有几百年历史了,每逢重大节日举办……”
女记者的目光被经过的护送队赤膊肌肉小伙们吸引,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杨皓。
“只要能打过护送队和其他人,将最上面的神像抢下来,之后就会变得西呗好运……”
等杨皓转头,女记者早已带着摄像拍小伙们训练去了。小伙们动作幅度贼大,就跟打街头搏击一样拳拳到肉。
尽管追神明每次都是惨烈的肉搏战,但上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伤亡,大家都默认这是神明在显灵保佑,俗称“神明保贺”。因而每次举办都会吸引大量镇民及游客购票参与,借此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一名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在严厉指导着小伙们,他的脸上全是饱经日晒雨淋的沟壑,正是护送队的队长杨大同。
一直想加入护送队的杨皓,艳羡地看着他们的训练,不自觉跟着做起踢腿的动作。但在旁人看来,又矮又胖还瘸了一条腿的杨皓,就像个滑稽的小丑。
不经意间父子对上眼,杨皓怯懦地停止了动作,杨大同冷哼了一声。
黄昏时分,等女记者和小伙们快乐地告别后,杨皓才尴尬地溜进训练馆内。他早已习惯被忽视,擅长避开让自己难堪的场面。
但这样避不开一直找上门来的恶意。经常霸凌他的几个队员挡住杨皓的去路,带头的谢大头使劲拍打杨皓的脸。
“小胖子,记者怎么跑来问我们仪式的事,这不是你的工作吗?”
“他的工作不是洗脏衣服吗?”
“外卖仔?”“是西呗讨债仔!”“你这是不是在骂队长?”
队员们的耻笑声一直攻击着杨皓,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开起了杨大同的玩笑。尽管杨皓气愤到极点,也只能默默捡起众人用过的脏毛巾,挤出两个窝囊字。
“借过一下。”
杨皓硬是从队员们的缝隙中挤了出去。谢大头轻飘飘说了句“今天训练还没到位呢。”其他人像听到发令枪响声一样,冲上去对着杨皓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蜷缩在地上挨打的杨皓,看着不远处的一把裁缝剪刀,眼神在一声声的叫骂中变得锐利起来。
————————————
“那你捅死那几个早死仔了吗?”
“西呗,你巴不得我进去啊?”
“你还是不是男人!”茶馆内,死党张卓狠狠地拍了杨皓的脑袋。张卓穿着花绿衬衫和拖鞋,染着一头黄毛,一副不好惹的街溜子模样。
“你别只会骂,倒是去打那些人一顿呀。”
杨皓的青梅竹马方怡忍不住怼了一句,她正给杨皓擦拭脸上的伤。方怡长着标准的鹅蛋脸,扎着马尾相貌清秀,是那种街坊们都喜欢的温婉大方的邻家女孩。
“我也不想进去啊!老兄,你咋不告诉你爸?”
“你被人打会告诉你妈?”
“当然,谁敢弄我,我妈送他去见他太爷!”
妈宝男张卓倒也不是在夸张,他母亲林姨是小镇最出名的神婆,擅长通灵,多少人排队找她问米和祖先对话。
“别剩张嘴,让你帮忙的事呢?”
张卓故作神秘,从兜里掏出几包药方纸包起来的东西,扔给方怡。
“好不容易搞来的,A货!”
“行,钱转你了。”
杨皓见眼前就像毒品交易现场一样,赶紧从方怡手中抢过一包打开,果真是白色的粉末。
“西呗,方怡你真想进去啊?”
“说啥呢,这是治脑部神经的药粉,广州才有。”
杨皓立马明白了,方怡确实有个脑子不好的丈夫,就是那种每个村都有的村口傻子。
“你下次去欧洲出差,可以买进口药啊!”
“欧洲有药品管制,带不了多少。”
“我认识个北京的针灸神医,说不定能治你老公的脑瘫!”
“说了多少次,那叫智力障碍。算了,微信推过来。”
三个发小已经记不清,他们第一次在茶馆唠嗑是小学几年级的时候。起初他们假模假样学大人们喝功夫茶,后来真把这当成了一期一会的地方。刚开始大家聊的还都是小镇八卦家长里短,随着张卓和方怡外出上学工作再回来,聊的变成了各地的见闻,杨皓就已经跟不上他们的话题了。
不管是广州、欧洲还是珠江三角洲,对没出过小镇的杨皓来说都没区别,他更怕一插话显得自己格格不入。不过张卓和方怡不在意,毕竟他们也能理解杨皓宁愿不上大学,都要死守小镇的原因。
————————————
到了晚上十二点,杨皓准时来到神明庙,上新一天的头柱香。
整座神明庙红墙金瓦,屋顶嵌瓷工艺精湛,龙凤、神仙等盘踞而上,色彩斑斓。正中摆放着一座庄严肃穆的金漆神像,两侧位列手执蛇形坚枪的护法神将,一旁放着一乘朱漆木雕所做的神轿,青铜香炉里插满香烛,描金供桌上摆满熟禽肉、糖塔、粿品等各种贡品,袅袅青烟下散发着檀香味。
如果说石屿镇所有人都是神明的粉丝,那杨皓就是头号脑残粉。
林姨在杨皓出生后算了一卦,说12岁本命年时会有性命之祸。果真在那年的追神明上,要是神像没有刚好掉下来挡在他面前,瘸的可就不止一条腿了。
杨皓从此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
被救的那晚,杨大同不停用红花仙草沾水泼杨皓身上,嘴里念着避邪趋吉的话语。然而隔天林姨又给杨皓算了一卦,说24岁本命年又会有一场大劫,让他不要离开神明能看得见的地方,不然会死得很惨。
“死得很惨?西呗,活着就这么难吗?”
杨皓变得西呗怕死,完全不敢离开小镇,别说旅游,干脆连大学都不去上了。每天零点一到必去上头柱香,祈求神明保贺。
杨大同为此被迫举家搬到神明庙的对面,父子俩的关系也因此变得十分紧张。
杨皓从小就没见过母亲,有的说她难产死了,也有的说她跑路了,反正母亲在其他人眼里一点都不重要,毕竟他爸可是杨大同——追神明护送队队长,同时还是杨家族长,深受全镇爱戴。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可谁都想不到杨大同生出了胆小如鼠的杨皓。杨皓也想不到,自己好歹也算个二代,怎么就做不了护送队队员,只配做个人人可欺的小助理?
“你们让个瘸子护送神像,是怕神像掉得不够快还是他死得不够惨?以后还办不办追神明了?”
不管杨家叔伯怎么劝说,杨大同都用同个说法给堵了回去。而且办肯定还要办的,毕竟石屿镇光靠追神明就常年稳居市级GDP第一,怎么能让一个瘸子误了事?
就这样,再也没人为杨皓发声。
直到来到杨皓将有大劫的本命年,今年的每次追神明,杨大同都会把杨皓锁在家里不让他出门。而今天跪拜神明的时长,应该是杨皓成为信徒以来最长的,光“神明保贺我抢到神像”这句话,他就念了一千零八十遍。
虽然进不了护送队,那自己抢个神像也是可以的吧?抢到神像自然就有神明的庇佑,那还怕什么大劫?这就是妥妥的风险对冲!
杨皓自信地看着庄严肃穆的神像们,仿佛全身充满了力量。但他没发现的是,庙内暗处有一双眼睛正死盯着他。
————————————
也不知道杨大同是不是偷听了自己的许愿,杨皓回家后在客厅被他堵了个正着。客厅里摆满了杨大同参加追神明以及和各界人士的合照,唯独没有杨皓和母亲的照片。
刚应酬回来、全身散发酒味的杨大同坐在客厅阴暗的角落里,上下打量杨皓受伤的脸。
“又被谢大头打了?”
“不小心磕到了。”
“后天你还是老实呆在家里,别来参加追神明。”
“为什么?”
“立正!给我站直了!”
一听杨大同的怒吼,杨皓条件反射般挺直了腰板。小时候如果没有照做,藤条就会朝他招呼过来。
标准的潮汕家长,都很喜欢用藤条抽打小孩,还戏称为“吃竹仔鱼”,似乎用藤条就能打出小孩不一样的人生。而杨皓小时候吃掉的竹仔鱼,能绕石屿镇三圈。
杨大同打开专门摆放香火蜡烛贡品的柜子,给壁挂神龛里供奉的老爷神像上了柱香。神像两旁插着招财保平安的金花,八仙桌上摆放着鎏金香炉,供奉着水果与红桃粿等。
“你忘了林姨算的卦了?人多手杂,我怕你出事。”
“你怕我出事,还是怕追神明出事?”
杨皓自觉语气平常,却看到了杨大同仿佛能杀人的犀利眼神。
“那我让谢大头来门口守着你。”
杨皓更坚信他们说母亲跑路了的说法,面对杨大同这种冷暴力祖宗,谁能顶不住?要不是24岁这个大劫,自己肯定也得跑。
“西呗,难道我的大劫就是我爸?”躺在床上的杨皓自言自语道。他看向床边笼养了好几年的兔子,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偶尔在笼子里跑动一下,其余时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兔子是那种即使受伤、痛到快死了,都不会叫出声的动物。
杨皓不想成为兔子,他想要抢到神像,还要一脚踹飞谢大头,更要在杨大同面前证明自己。
“西呗,都请神明保贺了,不去的话那它们怎么看我?”
————————————
天空再度被染成了血红色,石屿镇的中央街道上热闹非凡。人头汹涌的围观队伍中,杨皓正静静地等待。他没有被追神明的奇景响动所吸引,而是屏息观察着护送队最上面的动向。
如果有专门研究追神明的学科,那杨皓一定是十级学者,好歹研究了十几年,他知道什么时候去抢成功率最高——当杨大同和护送队体力渐渐不支、变换阵型的时候。
就是现在。
杨皓猛地从队伍中冲了出去,用幻想了无数次的方法,脚猛踩他人的背,手用力按他们的头,快速朝着神轿的背后攀爬而上,那正是杨大同的视觉盲点。
杨大同回头发现身后的杨皓,只来得及做出惊讶的反应。杨皓将神像拽住狠狠地往下跳,连同神轿一起拖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西呗!我抢到了!!!”
杨皓艰难地爬起身,对着天空怒吼咆哮,将这些年所有的憋屈都释放出来。
然而周边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大家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杨皓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
冲天火光之下,地上躺着一个被神轿压在底下的人。他的四肢呈现诡异的折断姿势,脖子被扭成了麻花状,血流了满地。
他是仍一脸惊讶的杨大同。
虽然杨皓一直说着“西呗”这个词,但好像一直忽略了这个词的另一个意思——死爸。
杨皓看着手中沾满血的半截神像,张大嘴巴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