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杨皓梦到杨大同死在自己面前了。
每次杨皓对追到神明的渴望越强烈，梦就会变得越清晰，杨大同的死状就会更强烈。每次做完这个梦，杨皓都会打消追神明的念头——毕竟他还想当一个孝顺的儿子。
“老兄，一大早一副死鱼脸，是六合彩输钱了啊？”
“我梦到追神明死人了。”
“谢大头终于被打死了啊？”
“是我爸。”
隔天，杨皓在欢喜商行跟看店的张卓说了这个噩梦后，张卓一口功夫茶喷了出来，茶叶沫子挂在了杨皓的脸上，杨皓还看了一下茶叶的形状。
“你一大早的喝单枞，不怕伤精血啊？”
“梦都是反的，赶紧改掉你那口头禅，西呗仔！”
张卓赶紧拿茶巾给杨皓擦脸，把杨皓整个头摁得一直摇晃，像要让他清醒一点。
欢喜商行是追神明唯一指定的供应商，在石屿镇开了十几家分店，主营销售贡品纸钱、香火蜡烛、法物周边以及所有仪式需要的东西等等，每逢追神明前夕，商行里面总是爆满又爆单。
张卓是最小分店的售货员，平时就他一人打理，虽然晋升无望但也乐得清闲。他从透明展柜里拿出一个标价888元的佛牌，塞到杨皓手里。
“买个回去保平安，包你不再做噩梦！”
“拿义乌批发货敷衍我，好意思吗。”
张卓拿888佛牌比对桌上一堆无标价的佛牌，煞有介事地说道。
“大家都是一样的胚子，一个进货价八毛钱，一个能卖八八八，你觉得关键在哪？”
“关键在命。”
“说什么浪话（废话）？”
“被选上开光才有价值，选不上白送也没人要，都是命。”
“老兄，关键在于后天的努力啊……”
张卓还想给杨皓灌鸡汤，恰好进来了几位叽叽喳喳的阿姨挑选贡品。张卓马上开启讪笑营业模式，余光中扫到杨皓拿起几袋香烛，一瘸一拐地走了。
张卓依稀想起小学读到《伤仲永》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皓。虽然内容全忘了，但他仍记得那个写了数十次的中心思想：该文表达了对聪慧孩童沦为普通人的哀伤之情。
别看张卓一副不好惹的街溜子模样，小时候他就是个流哈喇子的西瓜头憨包。而且因为母亲林姨是神婆的关系，他一直被其他孩子讥笑欺负，只有杨皓愿意和他交朋友。
在瘸腿之前，杨皓可以说是张卓的偶像，成绩好又勇敢，自信放光芒，标准的男主模版。两人学着电视机里播放的日本特摄片，组成了石屿镇战队，专门对抗霸凌者们，虽然每次都以鼻青脸肿告终。
谢大头霸凌杨皓还会留手，只为取乐；而小孩子霸凌别人，分分钟直接要命。
那次张卓被孩子们带到山上，直接埋在了野坟土坑里，还好杨皓发疯似地刨土把他救了出来，张卓才没变成孤魂野鬼。
“不用谢，请我吃两条肠粉。”
看到杨皓双手指甲翻盖流血了却还在笑，从小热爱香港电影的张卓，觉得杨皓就像《英雄本色》的周润发，而自己是狄龙。他无数次幻想和杨皓手执双枪，将霸凌者们杀个精光，拿回他们失去的尊严，完成心中的英雄梦。
相比起追神明，张卓更愿意信杨皓。只可惜，一切都在杨皓瘸腿后变了。
“收不收钱啊？不收我走了啊？”
阿姨们的叫唤声将张卓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又变回虔诚的追神明信徒，试图劝说她们多买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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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杨皓站在一栋四层独栋小洋楼外，只见一楼门面挂着牌匾，写了“宏为楼”三个字。他看着洋楼发呆，因为方怡就住这里。
如果可以的话，杨皓也想回到瘸腿以前。
那时的方怡清纯可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让杨皓从不敢直视超过三秒，仿佛多看一眼，脑中就充满了两人结婚生子的未来。
“你们真以为家己人拍死无相干啊（自己人打死也不要紧）？那是大人们开玩笑的！”
方怡梦想是长大后当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每当杨皓和张卓和霸凌者们打架后，她都会给他们涂万花油。
以至于每次闻到万花油的味道，杨皓总会想起方怡那低垂的双眸，以及她接触自己皮肤时、像起鸡皮疙瘩似的触感。
万花油是潮汕包治百症的药油，而方怡就是杨皓的万花油。
不打架，又哪有借口每天见到方怡呢？
两个小孩在不懂爱的年纪互生情愫，就差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虽然杨皓在日记的每一页都写满了“我爱方怡”的童年悸动，却始终不敢说出“方怡，我爱你。”
他把原因归结为张卓这个电灯泡，但他心里清楚，其实是自己没勇气。
更别提瘸腿之后，杨皓就离方怡越来越远了。他安慰自己，活着都很困难了，哪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可谁知，方怡刚满十八岁，就被迫嫁给了方傻子。
方傻子是谁？方怡养父方宏为的儿子！
“老兄，你们这是近亲结婚啊！我听说方宏为不也是跟自己堂妹结婚，才生了个傻儿子的吗？你再跟方傻子……恶性循环啊！”
面对张卓的质疑，方怡不发一语，她看向惊呆的杨皓，眼神中透露着渴望。她是被方宏为抱养的，逻辑上来讲也不算近亲，可她多么想杨皓能把自己带走，逃离这个小镇。
“阿怡，我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家己人，你八字很合你哥，你们结婚我肯定放心。难道你忍心让外面那些臭姿娘欺负你哥，还跟你争家产吗？同姓三分亲，血脉连根深啊！”
方宏为就是用这种简单粗暴的道德绑架，逼迫方怡嫁给了方傻子。
“我爸说他请示过神明，我和我哥结婚，对我们方家来说是福报。”伤心欲绝的方怡，也只是浅浅说出这句话。
“这哪是你爸，这他妈是畜生！我去扑他老母！”杨皓当然很想说出心里话，可他沉默了良久，看着方怡渴盼的眼睛，只挤出一句简单的话。
“也好，有神明保贺就好。”
在神明和方怡之间，杨皓给出了答案。每当他夜里想起这句话时，都会给自己一巴掌，他永远忘不了方怡那瞬间暗淡下去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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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不知道，此时二楼窗帘后边，方怡正饱受着方傻子的折磨。
“奥特曼！奥特曼！”
开阔亮堂的客厅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得乱七八糟，饭菜汤水流了一地，保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身高一米八的方傻子在沙发上边跳边喊，整个楼层都微微有些震感，就因为今天电视里没播他最爱的动画片。
“别急，奥特曼在这里！”头发凌乱的方怡急忙拿来平板，方傻子才似笑非笑地看起来，跟着动画片自言自语。
“你相信光吗？”
方宏为贵为石屿镇商会秘书长，方怡平时要帮他处理公务，周末还得帮他带孩子，她总感觉自己处在崩溃的边缘。保姆只能照顾方傻子的起居，一旦他耍起脾气来，也只有方怡治得了他。
她不相信光，她只信神明，祈求让自己快点结束这种日子。
“骑马！骑马！”见奥特曼又被怪兽打得胸前闪灯后，方傻子把平板摔到地上又开始闹起来，整个人从身后抱住方怡，体格上的差异让方怡完全无法挣脱。
“别急，再看会奥特曼好不好？”
“骑！骑！”
方怡还想安抚方傻子，换来的却是越勒越紧的力道，还有喷在后颈上的口水。她就像块嫩豆腐，轻易就能被捏碎。
方怡看向头顶的监控摄像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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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什么？”
宏为楼前的杨皓因为回忆想得入神，连身后的方宏为都没发现。方宏为身穿白衬衫和黑西裤，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被倔强地梳着后背头。杨皓支支吾吾想走，被方宏为拦住。
“刚好，带两只卤鹅给你爸。”
方宏为从黑色宾利的后尾箱中，提了两个红袋子硬塞到杨皓手里。
“你找阿怡啊？要不上去食杯茶？”
“不用不用，叔我没啥事，就是刚好经过。”
方宏为打开手机上的监控软件，嘴角上扬，递给杨皓看。
“哦，她在跟我儿子玩呢！”
监控画面内，方怡正双手撑在地上，任由方傻子骑在自己身上玩骑马游戏。标清画面中看不清方怡的表情。
“叔我走了。”
“跟你爸问好啊！”
杨皓假装没事人一样迅速逃离现场，方宏为却咧嘴笑了起来，亮出几颗大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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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皓意识到方宏为是在拿方怡羞辱自己时，他已经回到了家门口。杨皓看着红袋子里两只油光发亮的卤鹅，不由得跪在地上吐了起来。
外乡人都知道澄海的狮头鹅是一绝，但小时候的杨皓觉得方氏卤鹅才是绝杀，因为它肉质鲜美，紧实弹牙，比澄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时的方宏为还没当上商会秘书长，对外身份仍是百年潮汕卤鹅店的传人，每天起早贪黑，对着几百只卤鹅手起刀落。
“你爸太飒了，我要跟他学做卤鹅。”
“你就是个白仁（白痴）。”
直到方怡带着杨皓悄悄去到卤鹅店的屠宰现场，他才明白方怡为什么骂自己——方宏为像发泄一般，把小孩体型大小的鹅背在身上，活生生地摔得七孔流血，接着再放血脱毛。活鹅在挣扎的过程中，肉质因而变得紧致起来。
原来美味的背后是惨无人道的虐生。
在那一瞬间，杨皓仿佛看到方宏为摔的是方怡。而那只被摔死在地上的鹅，与跪在地上被骑的方怡叠画在了一起。
逃不出小镇的，何止他杨皓一人？
如果抢到了神像，神明能保佑自己和方怡一起逃走吗？
“扑你母，扑你母，扑你母！！！”差点咬碎后槽牙的杨皓，把卤鹅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直冲护送队训练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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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正浓，张卓刚收完店，立马打开了监控软件，画面竟是神明庙内。
原来张卓偷偷在香炉底下装了微型摄像头，专门录下信徒们的众生相，有的眉头紧锁嘴里叨叨，有的哭天抢地张牙舞爪。张卓把这些素材剪辑后放上了抖音，意外地收获不少流量。
白天张卓是售卖贡品的追神明信徒，晚上则变成展现信徒丑态的追神明判官。两个身份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赚钱。
难道张卓就不怕被人发现举报吗？根本不在怕的，会上网看这种乐子的人本身就没有信仰，何况庙又不止神明庙这一个。
最怕的是没有素材，尤其最近都没多少乐子人，全是杨皓。
“浪险（厉害），天天都是你……你就没别的爱好吗？”
张卓一个个删掉杨皓的视频，直到在昨晚的某个视频里，发现了端倪。他倒放回去，在杨皓许完愿望离开后，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神像后走出来，看着杨皓离开。
半夜十二点，一个不该出现在神明庙的人。
“妈？”
张卓的母亲，自诩会算卦通灵看三世的林姨，在石屿镇当了三十年的神婆。
起初林姨为了讨生活，只能做些坑蒙拐骗的行当。后来跟着一个江湖骗子学了表演后，无意间开辟了独属她的赛道：做神明的替身使者。
每次通灵上身时，林姨所诉之事恰如其分，总能精准命中问神者的疑惑，很快便成了为石屿镇通灵解惑的不二人选。
没人能证明这东西是假的，那大家就会相信；一句谎话重复了三十年，那就成了真理。最后所有人都坚信，林姨能与神明鬼魂交流。
也多亏林姨的推荐，欢喜商行的法器贡品供不应求，大家为了所求满愿、消灾避祸，纷纷为石屿镇的GDP贡献了一份力，林姨的“释疑费”也跟着水涨船高——然而张卓一点光都沾不上，他还是最普通的卖货小哥。
虽然张卓对神明存疑，但他知道通灵中的林姨是最可怕的。不管附身她的是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事都将成真。
包括林姨对杨皓的预言。
视频里的林姨慢慢转过身，渗人的眼睛直盯着摄像头，仿佛能看到手机前的张卓。
冷风透过窗户吹进来，张卓打了个冷颤，寒毛直竖。他赶紧关掉视频，却没发现林姨从他身后的暗处走出。林姨脸色煞白，面容阴沉，皱巴的嘴唇微微张开。
“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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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声喊叫声传来，训练馆内叫声雷动。
“呵！呵！”“腰板都挺起来！”
为了明天的追神明仪式，杨大同还在训练着护送队，谢大头等人扛着负重的沙袋，脸上不自觉散发着怨气。
砰的一声关门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来人正是气冲冲的杨皓，正愁无处发泄的谢大头上前推了一下杨皓。
“早死仔，谁让你进来的？”
“滚！”
杨皓忽然展现了从未有过的硬气，让谢大头十分没面子。为了找回在队员面前的男性雄风，他也不管杨大同在不在场了。
“你妈……”
谢大头刚想动手，就被杨大同一脚踹到一边，趴了个狗吃屎。队员们瞬间安静下来，杨大同居然难得地为杨皓出了一次头，可杨皓却没半点感激。
“你来干嘛？”
杨皓看着杨大同和四周冷漠的眼神，想起早上和张卓的对话。
被选上才有价值，选不上就是白给。跟人一样，都是命！
“西呗，我是要告诉你们，老子明天一定会抢到神像，都、给、我、等、着！”
当杨皓一字一句地放完狠话后，心里的爽感简直比抢到神像还畅快。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辈子都会后悔做了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