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爸(靠北)!”见阴森可怖的林姨死盯着自己,张卓差点没喘过气,赶紧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怕被发现自己在神明庙内搞的鬼。
“你爸又没死,哭什么?”
见林姨提到父亲,张卓反而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
“妈你嘴唇干了,是不是最近生意太好,说太多话了?”
“找死?”
本来还在cosplay上身的林姨,忽然抄起藤条赏张卓“吃竹仔鱼”,张卓奋起反抗。虽然两人大动干戈,但都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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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皓这边的人也一样嬉皮笑脸的,不过碍于杨大同在场,大家只能小声嘲笑。
“我没听错吧?他要抢神像?”
“杨公子站起来了啊!”
“吃错药了吧……”
“回家去。”面对杨皓的发疯,杨大同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像那种平静地看小孩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家长一样。
“我就是不甘心只能在外边看着,为什么不让我进护送队?”
“你打得过哪个人?还有几条腿够瘸的?”杨大同简单一句话杀死了比赛。是啊,杨皓也知道,自己这种情况都算四级肢体残疾了,去追神明里简直就是一碰就碎。
队员们再也不掩饰,嘲笑声不断通过耳道挤进杨皓的脑子里。杨皓提高自己的音量,企图盖过这些声音。
“这些刺溜仔(流氓)就很能打吗?不也是每次都被人抢到?追神明要靠脑子的!”
其他人都还看杨大同的脸色,刚才被杨大同踹飞的谢大头,直接冲过去以牙还牙,将杨皓踹趴在地。
“那也轮不到你抢,Dum败仔(窝囊废)!”谢大头骑在杨皓身上,膝盖顶着后脑勺不让他起身。
杨皓嘴唇和牙齿磕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磨出了血,但他没感觉到一丝疼痛,脑中只想起了一个画面——被方傻子骑在身上的方怡。杨皓终于看清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副谁看了都想保护她的表情。
杨皓猛地把谢大头的手抓过,张口就往死里咬,谢大头哇的一声滚到一旁,杨皓又扑了上去,四肢缠着谢大头接着咬,像一头被肾上腺素接管的野兽,丝毫不理会砸在身上的拳头。
身体里仿佛什么东西被点燃一般,杨皓疯狂地宣泄着憋屈。
谢大头的惨叫声越来越大,然而其他人都不敢上前帮忙,只因杨大同站在他们的面前。杨大同看着杨皓第一次展现出来的血性,嘴角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异样兴奋感。
“皓啊,够了。”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杨皓循着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是姑姑杨耀华。
疼痛感忽然排山倒海般袭来,杨皓松开了谢大头,充红的眼眶逐渐湿润,充满血腥味的嘴巴微微张开。
“姑姑……”
杨耀华拉起杨皓,拍拍他身上的灰,就像一个妈妈一样。
“大哥,孩子们都打累了,要不先吃宵夜?”杨耀华把两摞肠粉打开,拿了一盒给杨大同。
“休息十分钟,吃完接着练。”杨耀华的圆场打得正是时候,杨大同冷眼看向手臂被咬得血肉模糊的谢大头,抛下一句。
“明天你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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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杨皓来说,姑姑是个好人。
虽然跟自己一样是个胖子,留着一头疏于打理的中长发,但姑姑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就是个憨厚老实的妇女。
姑姑的眼镜一直是脏乎乎的,她习惯用衣服擦镜片,却总忘了自己的衣服因做产品而糊上了各种机油——没错,姑姑还是个心灵手巧的手艺人。
她的各种奇怪小发明存在于石屿镇的各个角落,比如给孤寡老人做的防摔气囊服,或者调教熊孩子的多功能“竹仔鱼”,也有为了赚钱,帮走私渔船避开海警追捕而设计的自制雷达。
而对石屿镇来说,杨耀华是个必须被批判的人,因为她大龄,且未婚。
44岁还没结婚生子的潮汕女性,在众人看来就等同于死了。三姑六婆们总是议论纷纷,说杨耀华没人要肯定是性格原因,做什么发明家春秋大梦?还不如早点成家带娃,圆满的家庭才是最好的发明!
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污手垢面的技工,为何会得到这么多的关注?还不是因为杨耀华的哥哥,是受人尊重的家族名人杨大同。都不算同侪压力了,兄妹之间巨大的身份鸿沟,让两人联系越来越少。
虽然杨耀华对杨大同没有意见,但不怀好意的问题总是追在她身后,让她不堪其烦——你老了,谁来送终啊?
直到杨皓一句“我来”,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杨皓被踩踏的那天,是姑姑不顾一切把他送去医院的。而父亲杨大同,当时还在忙着追神明的收尾。
虽然从小没见过母亲,但杨皓好像也不缺少母爱。即使杨大同多次怒斥她不要多管他的家事,但只要杨皓被父亲打骂,姑姑总会出现打圆场,然后带自己火速逃离现场,就像今天一样。
“老板,再来一条猪肉蛋,不要豆芽要生菜,皮做厚一点。”
姑侄俩坐在常去的老牌肠粉店内,见杨皓刚吃完一条牛肉肠,杨耀华又替他再点了一条。
“姑姑,我能去你家睡地板吗?我怕老爸明天又把我锁在家里。”
“好啊。”
“为什么他不信我能抢到神像?”
“不知道。”
“你信吗?”
杨耀华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符牌,挂在杨皓的脖子上。
“老爷保贺,你明天一定会抢到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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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杨皓肯定去了杨耀华家里,杨大同还是望着打开的大门方向,在家坐等了快一宿,似乎有话要和杨皓说。
安静的客厅内好像一直有着微弱的声音,可杨大同始终找不到声源。
忽然禅香掉了两根到地上,只见香炉里只剩一根。杨大同望着地上摔断的禅香愣神了一会,遂赶紧又点了三根禅香,然而怎么都点不着。
那微弱的声音逐渐变大,他终于发现是从哪里发出的——那是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声。
忽然门口有人走了进来,杨大同原以为是杨皓,待他看清来人后,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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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像一块巨大的铅板沉沉地压下来,浓重得透不过一丝光亮。空气像凝固了一般,闷热异常,带着令人窒息的黏腻感,仿若暴雨来临前的低压。
围观追神明的队伍,依旧将石屿镇的主干道堵得水泄不通,杨皓和张卓不停地往里挤,还没开始就已经汗流浃背。
气压和人群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杨皓的胸腔,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南方潮湿的粘滞感。然而对追神明的渴望感,这种异样感很快被他一扫而空。
“同志们,大家好!哇浪(我的天),天气不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
在广场最中央的舞台上,梳着一头乌黑油亮后背头的黄镇长,正笑容满面地操着一口潮普发表讲话。他身后站着方宏为、方怡、杨大同和护送队等人。
作为一个六十岁的老男人,黄镇长不但没有秃顶,甚至发际线让很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这很难不让杨皓猜想,在每次要发言的重要场合之前,他是不是都去做了植发。
“听说今年来石屿镇的游客数量,是历年来最多的,只能说我们的追神明,真浪险(厉害)!”
镇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黄镇长说话有个潮汕人的习惯,就是每句话不带个“浪”字就浑身难受。
但凡沾上“浪”字的潮汕用语,多少都有点俗,据说给黄镇长写发言稿的助理,为了不让他憋死、也不显得他没素质,只能强行在每句话里加上浪漫、浪潮、声浪等文化用词,反正留给他的“浪词语”已经所剩无几。
“无论刮台风还是发大水,追神明都没有停办过一次,因为只要我们够虔诚,神明都会保佑一切顺顺。喝下这杯神水,拢总无咪浪(全都不算什么)!”
说罢,黄镇长带头喝下一杯淡黄褐色的水,杨大同和护送队也跟着照做。但杨大同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说是“神水”,其实就是在神明庙内加持过的青草水,至于黄镇长在神水里加了香灰还是别的什么,众说纷纭。但杨皓确认的是,如果神明有虔诚粉丝榜,那榜一大哥只有在他和黄镇长之间决出。
“大同,你也讲两句?”
杨大同没有接过黄镇长递来的话筒,反而神情紧绷地看向四周,寻找着杨皓的身影。
“大家可能不知道,杨队长带领护送队,浪浪(怎么)也有二十五年了……”
当杨皓从队伍前头挤出来时,他的目光刚好和台上的杨大同对上。杨大同见到杨皓后,忽然接过黄镇长的话筒。
“是二十四年,我记得很清楚。我当上队长那年,儿子刚出生。”
父亲破天荒地在镇民和游客面前提起自己,让杨皓感到莫名其妙。队伍中的杨耀华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我儿子从小喜欢乱来,如果有得罪大家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哇,老兄你昨晚干了什么,让你爸浪子回头啊?”张卓锤了锤杨皓,但杨皓依旧不知道杨大同在发什么神经。方怡在人群中不停找寻着杨皓的位置,而不远处,手臂缠着胶布的谢大头则发狠地盯着杨大同。
“按照老祖宗的规定,我有权指定下任队长是谁,对吧镇长?”杨大同话锋一转,黄镇长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笑着点头。
“做完这次追神明后,我打算卸任队长了。这个位置,就交给杨皓吧。”
杨皓的脸突然烫得可以烙铁——如果这是梦,我希望梦是真的;如果这不是梦,这也太恐怖了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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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众人的反应完全不一:黄镇长仍然微笑地点头,把话筒拿了回来;方宏为的眉头皱成川字眉,打开手机发信息;林姨露出了狂热的表情,嘴里絮絮叨叨;杨耀华觉得匪夷所思,直接转身离开;只有方怡,担忧地看向杨皓。
而杨皓愣在原地,直到追神明正式开始后,张卓一个耳刮子才让他回过神来。
“你不是要抢神像吗,别发呆了!”
激烈的场面和鼎沸的声音将杨皓拉回现实,暂且把队长的事抛在了脑后。鎏金色的神像在顶端睥睨众生,护送队的怒吼声震耳欲聋,火焰疯狂给天空染上血色,所有人的碰撞撕扯比以往来得更加猛烈,似乎所有都在奋力渲染着杨大同的谢幕。
站在神像前方的杨大同,万夫莫开地把所有爬上去的人撞摔下去。他的表情轻松自在,似乎真有种卸任前的如释重负。
杨皓紧盯着杨大同的动作,摸了摸胸前姑姑送的符牌,看着越来越接近自己的护送队,屏住了呼吸。
忽然闪电划过、轰隆一声,只见灰白的絮状云层中,像被什么猛然穿透,骤然裂开一道豁口,然而那道缺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
杨大同看着这个窟窿云,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认命的笑容。
当所有人都看向天空的时候,杨皓已经冲了出去,他用力地蹬着那条瘸掉的腿,如同把所有命运的不公向下踹一般,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企图离神轿近一些。
就像杨皓那个越来越清晰的梦一样,只要去到神轿背后,突破杨大同的视觉盲点,就能把神像抢到,就能得到神明的保佑。
就能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
然而距离神像还有四五个身位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挡住了眼前的光亮,直朝杨皓压来,杨皓来不及躲闪,被带着一起重重摔了下去。
果然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躺在地上的杨皓自嘲地摇摇头,被张卓搀扶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爸说得对,我根本就不可能抢到神像。”
然而张卓没有回应,杨皓顺着他惊恐的目光看去,只见前面有个一动不动的人,正以五体投地的跪拜状趴在地上。
周围的人纷纷往后退去,慌乱的尖叫声响起。直到走到这个人面前,杨皓才发现,原来压着自己摔下来的,是杨大同。
地上流淌的鲜血又在暗示杨皓,梦和现实不是相反的——杨大同确实死了。
而神像,仍在最上方的神轿上,横眉怒目地俯视着杨皓。
杨皓记得非常清楚,在指定自己做队长后,杨大同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一眼。他轻叹了口气,一句小声的话也随着话筒传到了杨皓耳中。
“对不起。”
那场憋着没下的雨,最终还是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