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杨大同的头七。
杨皓家的厅门大开,杨皓坐在正中的水晶棺旁,一声不吭地看着众人在公厅来来回回,像流水线一样,交帛金、签字、握杨皓的手让他节哀,最后向正中水晶棺内杨大同的遗体鞠躬致意。
杨大同平时待人接客的红木长茶几旁,此时正坐着黄镇长、方宏为还有杨家的叔伯们。大家互相递烟聊家常,仿佛在参加一场普通的聚会一样。黄镇长给几人冲了功夫茶,抬手示意喝茶。
“杨皓,别坐那了,过来食杯茶!”杨皓的老大伯不停招手,企图招呼杨皓过去。一个八十岁满口烟牙的老头子,在杨大同死后,论资排辈变成了杨家最有话语权的人,趾高气昂地指挥众人操办丧事。
“讨债仔没礼貌,你们别介意啊。”见杨皓没有搭理自己,老大伯尴尬地喝下那杯茶,黄镇长微笑摆手。
“才几岁父母就没了,能理解的。”
“哼,我们当年,十几岁就上山挑柴担水养全家了,哪像这些后生仔那么娇气。”
“今年番薯不比去年芋啊(今时不同往日),人家二十几岁就当护送队队长,杨大伯,你不行吧?”方宏为故意挑起话题,就想看看这些杨家的叔伯们,对杨大同昭告天下的“遗嘱”有啥反应。
“我们可不认啊!交接仪式都没做,口头说的不算!”老大伯忽然激动起来,口水满天飞。“一个小孩,难堪大任!”其他叔伯也跟着点头附和。
“哦这样?你们有别的人选?”方宏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人,在杨大同生前表面客客气气,没想到他一死,全部露出了豺狼野狗的原貌。
“反正不能是杨皓!我家孙子、老三家儿子、就连五老姑的女婿,哪个不比他强?”
“我记得那个女婿,是个外省仔吧?”
“入赘了就算家己人,反正,一定要重新选!”
“别说浪话(吹水)了,老祖宗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黄镇长把茶壶里的茶倒掉后没有加新茶,众人一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大同说要杨皓做队长,那他就是杨家候选人,只要投票过半,那就该他做,这是追神明的规矩,也是石屿镇的规矩。”黄镇长淡然地看向杨家叔伯,大家都识相地闭上了嘴。
坐在门口默默折纸钱的杨耀华,听完全程简直想笑。她甚至都没资格上桌喝茶,只能做一些“女人活”。她摆弄着自己设计的折纸钱神器,毫不费力又折好了一摞纸钱,旁边的纸钱堆成了一座小山。
仿佛多烧一些纸钱,大哥就能走得痛快些。
杨皓其实也都听到了,老大伯因为上了年纪,耳朵不好使,说话跟骂街没什么区别。
但杨皓不在意,父亲死后的这一周,他对进入护送队这件事已经动摇了,如果父亲不做这个队长,应该就不会猝死吧?
就在杨皓这么想的时候,一个胡子拉碴、穿着休闲的寸头男人已经在水晶棺旁站了好久,他一直看着杨大同的遗体,站姿笔挺,没有多余的一丝动作。
从没离开过石屿镇的杨皓,对这里有什么人都知道得七七八八,很明显,男人的气质与这里的人都格格不入,就好像穿着干部夹克的大爷,误入了花枝招展的广场大妈方阵里。
男人这才意识到杨皓在看着他,两人就这么互看了好一会,直到杨皓率先点头致意。
“那外省仔是谁?”黄镇长和方宏为等人也发现了男人,可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细。
就在男人想离开时,几个杨家人拦住了他。
“你哪位?认识大同兄啊?”
男人的视线越过眼前几人,直接看向后边的黄镇长和方宏为。见两人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他撇了撇嘴,掏出证件,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刑侦支队队长孔凡明。
“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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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不能让市里的警察知道。”在杨大同死后当晚,方宏为紧急联系了石屿镇的四个家族开会,他生怕消息走漏,惹来大麻烦。
“死因是什么?”黄镇长淡定地问派出所的张所长。
“还在验尸。”
“赶紧处理,别拖太久了。”方宏为又给张所长施压,张所长明显有些不爽。
“秘书长,这又不是做生意,扫码转钱滴一下就行了。我们流程是很严谨的……”
“追神明的根本是什么?是神明保佑!这件事如果搞太大,让人知道原来追神明也会死人,停办了做尼物(怎么办)?意味着你们将会没有收入!”
在石屿镇商会的办公室里,乌泱泱坐着二三十号人,全是张杨方黄四个家族里说得上话的人,他们所做的行业或买卖,几乎全部都与追神明有关。
“谁还记得上次死人是什么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安逸过头了?!”方宏为急得拍桌起身,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最近很上火啊?”方镇长给方宏为的保温杯里倒上一杯青草水,摆手让他坐下。
“上火就喝凉茶,该做尼物就做尼物,别动不动就拉大队开小会,浪事多。”见黄镇长明晃晃地点到自己头上,方宏为也只能夹着尾巴,缓和语气开口。
“如果是刑事案件,那就不同了。”在方宏为“有意”的提醒下,黄镇长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那你觉得呢?”
“封锁消息,赶紧结案火化。至于追神明,延后再办。”
“那就浪浪照生做(只能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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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法事后,杨皓抱着杨大同的遗像在小镇里走着,身后跟着杨家人、护送队以及杨大同的朋友们。队伍经过镇里很多地方,无论杨皓如何回想,都记不清和父亲有哪些值得记住的瞬间。
直到经过神明庙时,杨皓忽然想起一件事——莫不是自己的大劫,父亲替自己挡了?还是说父亲的死,就是那个大劫?
当杨皓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时,他已经走到了镇入口。父亲的遗照被放到存放棺材的灵车上。杨皓跪在地上,被姑姑按着磕头。
杨皓的头就这么一直磕在地上,透过双腿的缝隙,他看到身后的许多人都在哭天抢地,尤其是姑姑。
“大哥,你快点走!别回头!”
杨皓却一点都哭不出来,他甚至想抬头看灵车最后会开去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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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警察应该只是恰好调过来,不是专门来查这个案件的。”
“调过来物咪浪(搞什么)?”
“听说是得罪人了。”
当黄镇长和方宏为简单交流两句后,他已经忘了孔凡明长什么样。黄镇长举起酒杯,在丧席上发表了一番缅怀杨大同的话,字字真切句句掏心,其实也是在庆祝事情落听。
“杨皓,你来讲两句?”杨皓被拉到黄镇长的身旁,但他完全不想开口,因为上一个黄镇长让讲两句的人,此刻已经送去火化了。
值得欣慰的是,父亲真的很受人尊敬,人缘不错。杨皓收到的帛金很多,来吃席的人也很多,大家谈笑风生,仿若杨大同还在世。丧席上几十桌与杨大同有关的人里面,唯独谢大头表现得十分怪异。
杨皓想起杨大同死后的隔天,尸检结果就出来了,显示杨大同是心源性猝死的。但当护送队前来家里吊唁时,谢大头悄悄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
“师傅绝对不是猝死的。”
但现在杨家和护送队群龙无首,勾心斗角杂事一堆,说不定谢大头只是又想要借机搞自己。
烈酒辣喉,一杯下肚后,杨皓对着所有人鞠了一躬。
无所谓了,说不定父亲的死,就是神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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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门,是印度种姓制度的金字塔顶端,后来多用来形容掌握着资源和人脉的群体们。
孔凡明最烦的就是跟婆罗门们打交道,就像现在一样。他坐在主宾位,也就是主陪位黄镇长的右边。
见孔凡明看着满桌的佳肴美酒不发一语,黄镇长首先提杯。
“欢迎孔队过来指导工作啊,其实我们都处理好了。”
“不喝酒。我就是刚好调过来而已。”孔凡明随便拿了杯水应付一下。
“哦?让你一个支队长过来小地方,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不管哪个地方,事都一样。”
“哎,大同一出事,追神明就浪事多过招商局……”即便孔凡明面无表情,黄镇长还是笑嘻嘻地自说自话。
“浪事多过招商局是什么意思?”见孔凡明一个外地人竟然精准地重复了潮汕发音,众人都愣住了。
“你这么浪险啊?那我们可不能乱讲了,意思就是还算简单,没事!”黄镇长哈哈大笑,没想到孔凡明对着手机又重复了一遍,豆包的语音播报立马响起。
“浪事多过招商局,是一句潮汕俗语,意思是事情变得繁杂啰嗦,多用来宣泄怨气……”
AI无情的声音在整个包厢回荡,让每个人都觉得这几秒极为漫长。
“哈哈,镇长就是开个玩笑。”坐副陪位的方宏为立马打圆场,转动餐桌转盘,把菜转到孔凡明面前。
“孔队,试试野生斗鲳,你们外地人想吃都吃不到的,好好把握机会!”
孔凡明没有理会方宏为的话里有话,反而缓缓转动转盘,眼神在各种美食上扫过:野生冻红蟹、炭烧大香螺、红焖海参、上汤鲍鱼、狮头鹅……每一道价值不菲的大菜都在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诏安宴。
“现在不是明令禁止违规吃喝了吗,大家不会不知道吧?”
黄镇长的嘴角不自觉颤抖了一下,现场再次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几秒。突然孔凡明学着黄镇长笑了起来。
“我也是开玩笑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在一片虚伪的哈哈声中,众人很快达成了共识:这崽子不是善茬。
“放心,我就待一年,只要大家不乱来,我绝不会多管闲事。”孔凡明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孔队,你真会开玩笑。”旁边的张所长拍了拍孔凡明的肩膀,“有什么话明天去所里再说。”张所长咬牙切齿地低语,恨不得把孔凡明的嘴巴给缝上。
“哦,刚才那句倒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孔凡明淡然说完后,起身离开。“这些菜对我一个外地人来讲,太难顶了。”
砰的一声,方宏为砸烂了一个白酒杯,气急败坏地问黄镇长。
“做尼物?”
“食,莫浪费。”黄镇长把斗鲳转到自己面前。
“我问的是人。”见黄镇长一点都没生气,方宏为都觉得自己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黄镇长笑笑,把鱼眼挖出来,放进嘴里咀嚼。
“这些好东西,外省仔北支浪(懂个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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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孔凡明有点后悔,那一桌海鲜的确让人挺嘴馋的,所以他还是忍不住找了一个生腌路边摊。当看到新鲜饱满的橙红蟹膏、晶莹剔透的海虾贝类以及醇厚多汁的生蚝血蚶,浸泡在蒜末辣椒与鱼露米醋交织的酱汁中时,他的口水都不知道吞了多少回。
于是孔凡明大手一挥,企图用生猛海鲜把内心的空虚填满。
“所有都给我来一点。”
明明已经决定了不惹事,孔凡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可能就是单纯看不惯这群婆罗门们吧。
但更让他忍不住的,是生腌狂欢后的腹泻,是寄生虫在他胃里安家的恐慌。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到宾馆,他就已经在公厕拉了五回。
“叼,这么生猛的吗……”
当第六次从公厕扶墙走出时,孔凡明终于倒在了路边,整个脸浸泡在嘴边流出来的呕吐物中,两条腿一蹬一蹬的。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有个人朝自己走来——一个白天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