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孔凡明还没这么狼狈。
作为广州市最年轻的刑侦支队队长、花城分局的王牌,才三十岁的他,就已经参与破获了多起大型刑事案件。没有别的,只因他干一行行一行的本领:
为了捣毁电诈集团,卧底进去把首脑的钱给骗了个精光;为了破获人贩子团伙,把人贩子孩子拐跑逼得对方报警;为了抓捕杀人犯,他把各种杀人案例和方法熟记于心,就为了预判其下一步动作……
每次出危险任务前,每当同事们在请示领导,或者跟家里人打电话通气,或者拜关公、火神以及北帝的时候,孔凡明要么已经在半路上,要么就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虽然每次都剩半条命。
同事们形容孔凡明,都是“食夜粥嘅”“九命猫托世”“寿星公吊颈嫌命长” 之类的。换杨皓的话讲,孔凡明就是那个“西呗”不怕死的人。
“惊条铁啊(怕毛线),惊就唔好做警察。”虽然孔凡明每次都这样教训同事,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如果孔凡明一旦不做警察,那他极有可能成为警队最强的敌人。
然而谁都没想到,孔凡明会在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上翻车。调任的起因,还要从小北街说起。
在这个“小非洲”城中村里,随着夜色缓缓浸入,巷道深处隐隐可见蟑螂拖家带口地出巢,危险因子也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滋生。
街边一张油腻的折叠桌旁,两个便衣低着头坐下,手上拨弄着令人毫无食欲的咖喱,眼神却扫视着周边各式的双语招牌,和不同颜色的脸孔。
“我地两个系呢度,好似有D明显哦。”
“收爹(住口)啦,吵吵吵。”
吃瘪的年轻便衣小路看向不远处,理发店门前的灯带环抱纠缠着,明明和警灯颜色一样,可面前的红蓝两色却交织出了一种令人晕眩的妖冶。
透明的玻璃门内,十几个流氓围在麻将桌前,目光始终盯着一个在码牌的男人。烟雾里隐隐看见洗头小妹的大腿搭在男人身上,吃吃笑个不停。男人始终背对着门口,衣袖里藏着的长蛇纹身伴随着摸牌的动作时而出现,仿佛活物,嘶嘶吐信。
小路给老便衣使了个眼神,“哎,副队,那男的是不是我们要抓的那个?”小路一脸兴奋,跃跃欲试,一条腿已经跨出座位。
副队把桌上的抽纸甩到小路身上,白眼低骂。
“抓你个头!那是孔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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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你老母!出老千啊?”孔凡明对面的流氓摔了麻将牌,脚踩凳上指着他开骂。
孔凡明不动声色,将三人的红票子收到麻将桌抽屉里,指着头顶的监控,还有周围不服气的十几个流氓。
“十几双眼睛看着呢,不服就调监控,不然就下一位。”
流氓骂骂咧咧地走开,对着理发店对面楼的楼上大喊。“大哥,全军覆没啊!下来出头啊喂!”
过了好一会,楼上都没有动静。孔凡明把抽屉里满满当当的红票子摞起来,准备离开。“缩头乌龟。”
一个穿着背心短裤拖鞋的黄毛这才晃晃悠悠地从对面下楼,推门而入,理发店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叮作响。
“你很能打啊?”流氓们把孔凡明按了回去,他端详了黄毛好一会,趁拿烟点火的间隙,给了对面的副队和小路一个眼神。
“试试不就知道了。”
在两人打牌的时候,黄毛正跟旁边的小弟吹水吹得起劲,忽然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按住孔凡明搓牌的手,随后掰了过来,没想到手里藏了个红中。
黄毛一推孔凡明眼前的牌,其余三个红中倒了下来。
“你当我水鱼啊?老千要砍手的!”黄毛话没讲完,手忽然被手铐铐上,孔凡明如草丛里的猎豹一跃,将黄毛死死压在麻将桌上。洗头小妹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沙发上。
“上楼!”
孔凡明对着门口大吼,副队和小路瞬间出动,冲上对面的居民楼,黄毛被压制着,脸都已经变形,对着懵逼的十几个流氓大喊“干他!”。
四周的行人商铺都闻声探头,只见对面居民楼内一片混乱,窗边有黑人从楼上扔包下来,街边传来尖叫。
副队和小路举枪撞门,大喊着“警察,别动”冲入某户,一股汗味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争先恐后地溢出,不到五十平的小客厅里,挤着手足无措地站着十余个黑人,每人面前都是五颜六色的一堆“彩纸”LSD——一种新型邮票型毒品。
“孔队,你没事啊嘛?”
等小路下楼一看,十几个流氓已经鼻青脸肿、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孔凡明正在悠闲地点烟,黄毛这才知道——孔凡明真的很能打。
理发店的蓝红灯带关闭,反而是闪烁的蓝红警灯,点亮了小北街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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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利啊孔队,一百多张LSD断到正(抓现行)。你点知黄毛的毒窝就在理发店对面的?”
警局内,众人正清点着刚才的结果。
“如果你是黄毛,你想多走几条街才能打牌,还是下楼就行?”
孔凡明正把手臂上的纹身贴纸搓掉,没留意到小路对自己投来了敬佩的眼神。小路从实习到转正都一直跟着孔凡明,听过他许多传奇的故事,期望能跟着他大展手脚。
“物业说这房子一年前才刚卖出去,也不知道里面在制毒。”
孔凡明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转头问小路。
“查一下这套房原来在谁名下。”
小路敲敲打打,皱眉看着屏幕。“一个叫金爽的人,怎么了吗孔队?”
“一年前,这黄毛还没放出来。”
一小时后,孔凡明和小路来到珠江边,在一辆辆豪车的空隙中侧身走过,走进了广州最豪华的KTV。
某个偌大的包厢内,巨大的水晶吊灯垂落,映照着桌上堆叠的一堆名酒,震耳欲聋的音浪中,掺杂着玻璃撞击的清脆声。
陷在真皮沙发里的男女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沉浸在暧昧的欢愉中。直到孔凡明和小路推门而入,他们才抬眼看向这两个格格不入的人。
“谁是金爽?”
头发颜色能组成彩虹色的年轻人们,纷纷看向一名黑发离子烫青年。只见金爽双腿架在桌上,左拥右抱,对着两个美女来回亲,完全不理两人。
“其他人都出去。”小路亮了亮警官证,年轻人们马上识趣地离开。
“警察叔叔,咩事啊?”金爽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抖起腿来。
小路把他的双腿从桌上踢开,然后把材料摊在金爽面前,指着黄毛的照片,金爽十分不爽。
“认识吗?”
“谁啊?”
“这人之前在你住的小区当保安,之后你买了一套小北的房子,过到了他名下。你没印象?”
“我广州那么多套房,不是租就是卖,哪儿记得住啊。”
“你和他并没有交易往来,这套房相当于是送他的,对吧?”孔凡明冷笑了一声。
金爽咧嘴一笑:“怎么,做好事也犯法吗?警官,看你一副穷酸样,要不我也送你一套?”
见金爽对偶像大言不惭,小路怒斥:“你知不知道这房子在用于制毒!”
“房子都不是我的了,里面杀人放火关我嗨事咩,你懂不懂法啊?”小路被气得满脸通红,孔凡明倒是不紧不慢。
“他正在做口供。一百多张LSD可是重罪,供出主谋就能少判几年,你猜他会不会说?”
金爽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问道。
“你知不知我老豆系边个?”
“你老母不知咩?跟我地翻去!”小路直接拉扯着金爽起身,推着往包厢门口走。金爽一个跋扈了一辈子的公子哥,哪受得了这种气。
“等会,鞋带松了。”
小路还想催快点,谁知弯下腰的金爽猛地抬头,狠狠撞上他的下巴。小路没站稳往后摔去,直接把玻璃桌给撞碎。
孔凡明赶紧把小路给扶起来,却见他后脑勺涌出了鲜血。而金爽已经走到门口,嚣张地对两人竖起中指。
“帮我问候他老母啦!”
孔凡明看着狂笑的金爽越走越远,再看向满地的鲜血,眼里渐渐充满了血丝,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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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警察当众打人,像什么话!?”
第二天一早,孔凡明被叫到局长的办公室,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他当众袭警,我是正当执法。”
“你跟他爸说去,人家已经投诉到上面,说你暴力执法!”
“我又不认识他爸。”
“他爸可是恒业地产的老总,昨夜还连夜去验伤了!要不是我拦下来,我们就不是在这见面了!”
小路被送到医院,捡回了一条命,而金爽也被送到了医院,尽管孔凡明只是来了个过肩摔,他就当场鬼哭狼嚎说胳膊断了。
“小北毒品案的主谋就是他,我总不能放他走吧?”
“那个案子你不用管了,我给你办了调令,出去避避风头,等调查结束我再把你调回来。”
“为什么?”孔凡明不解地看向局长,纵使他已经做好了被处罚的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枪打出头鸟,懂不懂!”
办了这么多大案,毒贩杀人犯孔凡明都没怕过,却偏偏栽在了一个富二代的手里。
“你就安心呆一年,千万别再惹事,之后就能回来支队,听到没有?”
昨天还是警队之光,今天就变成调任地方的小民警,孔凡明苦涩一笑,走出办公室。支队的所有人都知道不是孔凡明的错,但他们都低着头,没法给他明面上的支持。
等孔凡明收拾细软走出警局,却见对面停了一台显眼的黄色玛莎拉蒂,旁边站着绑着绷带的金爽。金爽朝他挥了挥“断了”的胳膊,嘴角咧成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该死的婆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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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叼你老母!”当孔凡明怒吼着起身时,发现自己正身处镇医院里,杨皓正坐在一旁,像在看超雄一样看着自己。
“你送我来的?”
“嗯,你是不是生腌吃多了?”
“你怎么知道?”
“你猜那家生腌店为什么开在公厕旁边?下次别去了。”
“哦。”
“你认识我爸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孔凡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只是刚到石屿镇,经过杨皓家时看见十分热闹,以为发生什么事才走进去看的。
“算认识吧,你爸怎么死的?”
“他们说是心源性猝死。”
几天前听到这个结果时,杨皓还有些懵逼。杨大同这么健硕的身体,也没听他提过心脏哪里不舒服。但听那天在场的其他人所说,杨大同确实是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在这之前,没人跟他有过身体碰撞。
“你不是本地人吧,参加完白事后,要拿红花仙草沾水洒身上,然后再去神明庙拜拜。”
“当警察的哪会信这些。”
“那你信什么?”
好问题,孔凡明很少思考过这个问题,打小他就跟信仰沾不上边,寺庙庵堂什么的从来没有拜过。但自从经历了金爽那事之后,他好像有了答案。
“我现在什么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好吧,又一个不信邪的愣头青。杨皓也没多说什么,准备离开时却被孔凡明叫住。
孔凡明欲言又止,挤出了“谢谢”两个字,杨皓点点头。
看着杨皓远去的背影,孔凡明心想算了不管了,安心呆够一年就回去。
因为在白天的时候,孔凡明仔细端详了杨大同的尸体,见他的脸黑里透红,证明生前身体素质很好。但是心源性猝死的死者,脸一般都会发青发紫。
孔凡明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你爸绝对不是猝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