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杨皓所愿,大家终于看到他了。
在杨大同死后,大家纷纷讨论他在开始追神明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出事,还是说是神明给了他指引?
杨皓知道,除了张卓、方怡、姑姑之外,其他人一定都不会认自己做队长,所有人都在等看他的笑话。
按照老祖宗的规定,护送队的队长一职,一般都会顺延给现任队长指定的人,委任仪式只是走个过场。但杨大同只是口头提了一嘴,都没有跟其他家族或者杨家人商量,就让这事有了很多可能性。
比如杨家可以踢掉杨皓,重新选一个出来。
恐怕老大伯那些杨氏委员会的人,召集所有杨家人今天开会就为了这个目的,杨皓边走进祠堂时边想着。
潮汕祠堂一般是两进式的结构,有钱富裕的大家族会做一个三进式。杨大同当上队长没几年后,杨氏跟着沾光,将原来的两进式改成了三厅两庭,木雕、石雕和嵌瓷等都用的最顶级的工艺,正式昭告杨家挤进石屿镇的大家族行列。
门口高悬的檀木匾额,刻着“杨氏宗祠”四个金粉大字,两边分挂着油纸灯笼,都写着大大的一个“杨”字。
屋顶的嵌瓷蟠龙在烈日下灼灼生辉,七彩碎瓷拼出的牡丹凤凰沿着燕尾脊铺展,飞檐走兽均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都要飞入云端。
厅堂深处的主梁上,一幅巨大的金漆画横贯而过。八个衣袂飘飘金光闪闪的神仙,眉眼生动,在行云流水的石雕技艺中踏海而来。
最深处,是精雕细镂的神龛,龛内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主牌,牌位前长明着一对粗壮的红烛,烛泪层层堆叠。三牲粿品堆叠在硕大的红漆供盘里,叠得小山一样高。
神龛前的镂空雕花更贴了真金箔,烛光一晃,整座龛室就像浮在光晕里,将那些繁复精细的木雕投影在龛壁上,连牌位上的描金小字都跟着微微发亮。仿佛祖先们在这片精工打造的方寸之间,默默地注视着子孙后代。
杨皓之所以把祠堂里里外外都观察了遍,是因为老大伯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祖训祖规,犹如又臭又长的镇长发言稿,让他早已走神到九霄云外。
此时香烟缭绕的祠堂内,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等待老大伯进入真正的主题——废黜。
“各位,大同的结局是在提醒我们,目刺毛着知打浮(要时刻保持清醒),如果没跟家里人商量就做决定,是得不到神明保贺的!所以,今天得重新讨论队长候选人一事,不然,难以服众,祖先也不会保贺!”
老大伯说完后,目光直刺杨皓而去。而杨大同还在世时,对杨皓嘘寒问暖各种关照的那些前辈们,此刻都露出了真实的嘴脸。
“大伯说得对!”“杨皓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怎么做队长的。”“知道也没用啊,残疾人做队长,其他人会怎么笑我们?”“一下就被人拽下来,追神明都不用搞了。”“要是他可以,那我们也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完全不当杨皓在场。杨皓听得脑袋发疼,直接拿出一个肉色小耳机塞在耳朵里,这是姑姑在祠堂外给他的新产品。
“要是他们一直在说废话,你就戴这个降噪耳机,不容易被发现。”
果然世界变清净了。要不是女性不能进祠堂,杨皓猜姑姑能把更多小玩意带进来用,比如粪臭素喷雾,一喷就能让所有人捂鼻子逃窜;又比如回声小喇叭,让整个祠堂无限循环老大伯说的每一句话,气死他;再比如声控烛台蹦迪灯,只要有人说话,烛台就会在祠堂内亮起闪烁的蹦迪光,直接结束会议。
“既然意见一致,那就让委员会提几个人选,大家投票选一个!”
说是委员会提人选,不就是老大伯提过的那三个人,他儿子、老三家儿子、五老姑女婿;说是不记名投票,但大家都心照不宣该选谁。
五老姑女婿,外省仔,钱赚再多又怎样,大家眼中入赘的丢人玩意,第一轮投票出局。
老三家儿子,老实巴交瘦弱不堪,跟杨皓半斤八两,唯一优势就是上了年纪,第二轮投票出局。
老大伯儿子,资源人缘俱在手,剑目眉心,体格强壮,该选谁其实很简单了。
“好,人心所归,杨宇当选!如果大家没异议,那杨宇上来讲两句。”
虽说明天还要进行全镇的队长授予仪式,这事才算真正落定,但杨宇却像在发表就任宣言一样。
“谢谢大家的信任,我一定像大同兄一样,把队长做好,把杨家做强!有祖先保贺,杨家人人顺顺,平安大赚!”
全程没让杨皓发言,也没人提及杨皓,就这样选出一个人替他当队长。也不知道父亲泉下有知会怎么想。
孤寡果然不敌众,杨皓无语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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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刚上任石屿镇派出所的孔凡明,也有一种以一敌百的错觉。
早在六点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已经先一步醒来,按掉手机闹钟,翻身下床,做俯卧撑,随后洗澡。这一套程序,是他从警以来的习惯,从警校开始一直如此。
在镜子前,孔凡明看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终究还是剃了个须。即使从支队长降为民警,工作还要继续。
等孔凡明到了派出所后,所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以为自己早到了,便随便在一楼逛逛,内里处处透出着上个年代的陈旧气息。
所里只有不到二十张桌子,上面堆着报纸、没吃完的糕点和私人物品等一干杂物。绿色的半墙腰封几近斑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碎砖块,墙角被回南天的湿气浸得有些软趴趴的,沤出了波浪纹。
天花板的老式电风扇吱呀吱呀转着,扇叶上缠着根红绳,似乎在无力地驱赶着苍蝇。宣传栏里的防诈骗海报耷拉着半边,墙上挂着的 “为人民服务” 锦旗甚至卷了边,底下上锁的意见箱,连锁都生锈了。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万级人口小镇的派出所。说不定小镇每天都风平浪静,所以这里才处处透露着慵懒的气息。
孔凡明就这么安慰着自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用指头轻轻从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扫过,果不其然一层积灰,甚少打理。反而是放在桌上的茶具,光洁透亮,甚至还有一只油亮水灵的乌龟茶宠。
看来是工作为辅,喝功夫茶为主。孔凡明正想着,一个不到六十岁却用着扶手棍的中老年男人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你好,来报案吗?”出于职业习惯,孔凡明迎了上去,反而收到了老男人上下打量的奇怪眼神,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潮汕话。
“你要不说普通话?”
“报什么案,你新来的吧!”
“我确实是新来的。”
老男人忽然想起什么事一样,用扶手棍指了指孔凡明。
“你就是那个外省……你就是孔凡明?”
“对,你怎么知道?”
老男人慢悠悠地坐上了孔凡明刚才坐的位置,把扶手棍放在一边,悠哉地打开茶杯,咂摸了两口。
原来是“同事”,孔凡明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老男人吐了吐茶叶沫子,用潮汕话说道。
“件事未过夜,消息就走赢电,全厝边头尾拢知噢(事情还没过夜消息就传得满天飞,全世界都知道了)。”
“什么意思?”
“就是个消息传得像六月雷公,轰轰响!”
孔凡明放弃沟通,正想打开豆包传译的时候,老男人突然扔了一根烟过来,砸到了他身上,又用普通话开口。
“以后都是同事,叫我老张就好。”
好家伙,老张,张所长,敢情都是一家人。
“你不知道执勤期间不能抽烟吗?”再怎么慵懒都无所谓,但一旦触及到警察职业规范的事,孔凡明就忍不了了。
老张见他不领情,用扶手棍把地上的烟划拉到面前,捡起来夹在耳朵上。
“我又没让你现在抽,张ji浪样(装模作样)。”老张收起双喜烟盒,又把扶手棍扔到一边,明显带着情绪。
“所长他们人呢?从早上到现在,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孔凡明也懒得和老张掰扯,只想赶紧报道交接。
没想到老张此时又转怒为喜,笑嘻嘻地看向孔凡明。
“哦,他们一直在楼上开会啊,没叫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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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叼着烟的张卓狠狠地把杨氏祠堂的门踹开。果然如他所料,杨皓正跪在地上,被一群杨家人围在一起唾骂。
“骂完没有?放我兄弟走!”
“弟啊!我们杨家的事,嘎勒浪代(关你屁事)?”
张卓缓缓呼出一口烟,如果是《古惑仔》里的陈浩南,单枪匹马去解救被乌鸦等人围殴的山鸡的话,应该会怎么说?
“呢个架两,我今日做硬了!”
张卓说完这句蹩脚粤语后,把烟一摔撸起袖子,朝着杨家人冲了过去,跳起来猛踹。
砰的一声,祠堂的门开了,沉浸在幻想里的张卓回过神来,赶紧把烧到烟蒂的烟掐灭。他作为一个外姓人,怎么可能真冲进去跟他们干架,除非他真的想做早死仔。
眼见一群人互相点头握手从门口离开后,杨皓才灰头土脸地出现。
张卓挑了一下眉,似乎在问“怎么样”,杨皓耸了耸肩,似乎在答“不怎么样”。
张卓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杨皓,本来还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年轻人,家里的顶梁柱说没就没,成了孤儿一个还要被野狗们扑食,杨皓就像忽然拿到《黑社会》里的“龙头棍”一样,Jimmy、东莞仔和飞机等人都追着他砍,非让他交出龙头棍。
换做是张卓,如果林姨先走一步,就家里那个不成才的老爸,他根本活不过电影的前十分钟。
张卓心里呸呸呸了几下,用力拍了拍杨皓的背。
“走,我请你吃粿汁。”
“不能吃点贵的吗?”
“食屎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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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凡明现在确实跟吃了屎一样难受。
等张所长等人开完会下来时,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其他人都是或着便服,或穿皱巴巴的警服。张所长随便给大家介绍了孔凡明后,大家很快作鸟兽散,有的去学校接孩子放学,有的回家午休,有的结伴外出觅食。
唯一相同的点是,每个人经过孔凡明时,要么眼神回避,要么刻意扭过头。
等到下午的时候就更加离谱了,所有人,都在用潮汕话交流。
孔凡明都懒得用豆包查了,只是默默地看着所有人的嘴一张一合。他从未体验过,一个地方可以如此热闹,又如此孤独。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想融入这里,恐怕坚硬的龙鳞和锋利的虎牙都得被拔光。
当老张看到孔凡明给他买的软中华时,开心地用扶手棍敲了敲旁边的桌子。
“你就先坐这张桌子,电脑等我跟上面申请,我们这里不比广州啊,政务办得慢,你再等几天。”
见老张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在系统里敲起键盘,孔凡明忍住脾气,挤出一个假笑。
“那我去哪领警服装备?”
“你去问行政啊。”
“谁是行政!?”
孔凡明大喝一声,吓了四周警察一跳。众目睽睽下,一个女警怯生生地举了举手。
“现在没有多余的警服了,得等订做。”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八成是张所长教她这么说的,但孔凡明也懒得再为难女孩,索性填了信息。
不就是想孤立他吗?无所谓,反正自己也不会久待,苟完这一年算了。
孔凡明想起了老张的那根扶手棍,需要的时候拿起来,不需要的时候就随便放在一边。
那自己就安静做这根扶手棍,看看有没有人会记起他。
档案室内,从窗口斜射的光里,能看见漫天飞尘的丁达尔效应。孔凡明走在金属档案架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看着档案。
他手上的这几摞文件,是石屿镇近几年的案件档案,比起案件记录,更像一份表彰单。
某月某日,民警帮助欢喜商行找回丢失的贡品;某月某日,民警协助追神明仪式维持现场秩序;某月某日,民警在神明庙举办防火防盗演习……
这不是没事硬写吗?孔凡明一条一条看下来,心中不免嘀咕。虽然石屿镇不比广州那样,人流量大犯罪率也高,但也不可能几年来一桩刑事案件都没有。
难道这个小镇里个个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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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问题,此刻躺在地上挨揍的杨皓很有发言权。
当他准备去往三人组经常聚会的茶馆赴约时,却被六七个护送队的队员们拦住,带到了一条小巷中。
不出意外,又像往常一样被打一顿,但出乎意料的是,谢大头这次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就在中午吃肠粉的时候,张卓说杨皓当队长,就跟拿到了石屿镇的“龙头棍”一样,个个玩命都要他把东西交出来。杨皓还对张卓这个形容嗤之以鼻。
现在他明白了,这些人何止要龙头棍啊,简直要把自己的龙筋都给扒了。
“西呗仔,你觉得我们会服你做队长吗!”
自从杨大同走后,杨皓就再也没说过“西呗”这个词,仿佛在词汇库内被永久删除了。西呗,死爸,听到别人说这个词,好像就在提醒杨皓,说不定父亲是被自己咒死的。
“我也没说我要做队长啊。”杨皓刚说完,又被踢了好几脚。
“最好是,不然见你一次扑你一次!”
本来队员们发泄完都要走了,护着头的杨皓微微抬起头。
“我不做,也不代表你们能做啊。”可能是白天被老大伯欺负得太狠,杨皓只想说出这句话,不然总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仿佛擂台上叮的一声响起,几人的拳头又像雨点般向杨皓袭去,开始了第二回合的霸凌。谢大头也不参与,就是冷眼旁观。
还在为白天的发现苦恼的孔凡明,此时恰好经过。他发现被欺负的人就是杨皓后,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瘸腿,应该也需要扶手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