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干嘛呢。”孔凡明的一声厉喝,叫停了正在下狠手的队员们。
由于小巷灯光微弱,孔凡明又没有穿警服,几个队员以为是个多管闲事的路人,气冲冲朝他走去。
“别张ji浪样,滚!”面对队员们的龇牙咧嘴,孔凡明毫不在意,反倒想起白天的时候老张也说了一次。
“张ji浪样是什么意思?”孔凡明打开豆包问。
“张ji浪样,是一句潮汕俗语,意思是骂人装模作样,带有轻蔑、侮辱的负面情绪……”听到AI的回答队员们都笑了。
“扑母外省仔,也翻译一下这句。”一个高个队员挑衅孔凡明,仗着体格优势朝着他顶牛。
“这句我知道。”高个队员还想动手,被孔凡明轻轻一个扫腿加过肩摔摔到地上。
“你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第二款公然侮辱他人,警告一次。”孔凡明俯身,对躺在地上嚎叫的队员轻描淡写地说道。
其他队员面面相觑,轻声交谈起来。
“警察?”“没见过啊。”“张ji浪样的,一起上!”
除了谢大头,其余几人都向孔凡明冲了过去。孔凡明正愁白天的烦闷无处可发泄呢,这些愣头青就撞了上来。
最重要的是,当他看到浑身污渍满脸是伤的杨皓时,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小路。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打别人,就都跟我回派出所,明白了吗?”孔凡明拿出下班前好不容易拿到的警察证,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队员们晃了晃。证上还是那张正气凛然的照片,而职位已经从支队长变成了民警。
孔凡明看向还站着的谢大头,谢大头马上把队员们搀扶起来,逃离小巷。
杨皓正拍着身上的泥泞,忽然被孔凡明架起身。
“痛痛痛,轻点!”
见杨皓一副可怜又憋屈的模样,孔凡明故意松手,跌坐回地上的杨皓感觉身体都要散架了。
“是男人吗,就纯纯挨打啊?”
“他们人太多了。”
“要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了。”
“行,人情还你了,不用谢。”
离开前,孔凡明留下了一句话给杨皓。
“热知识,被欺负的时候,你是可以反抗的。”
看着孔凡明头也不回的背影,杨皓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这个人,真的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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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方怡在茶馆坐着,她特意选了一个露天偏僻的角落,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自从杨大同死后,三人组就没再一起碰头过。方怡上次见杨皓,还是和方宏为一起去吊唁的时候,她和杨皓只是点头致意,一句话都没说过。
那时方怡在杨皓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空洞感,是自己每天被方傻子折腾后、照镜子时的那种眼神。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杨皓终于到了,果然周围的目光开始不怀好意地跟着他看向这边。
“不好意思,刚有事耽误了一会。”
“张卓那小子呢?”
“他在加班,说最近生意不好……”
杨皓没有继续说下去,追神明出事后,虽然商会在黄镇长的授意下,四处打点封锁消息,但镇上的追神明生意多少还是受到影响,贡品商和赞助商损失不少。
方怡其实也清楚情况,方宏为在家里已经暗骂了杨大同好几回,不停地在安抚那些合作方。
可这又不是杨皓的错——即使光线昏暗,方怡还是一眼看到了他脸上的淤青。尽管他回家把浑身污渍的衣服给换掉了。
“你等我一下。”方怡跑到对面商业街,不一会拿着一瓶万花油回来。她倒了一点在手上,俯身就要给杨皓擦,就像之前一直做的那样。
可方怡身上的香气,在杨皓的鼻尖前只停留了片刻,转瞬即逝。只因她发现周围还有人看向他们,便马上坐回原位,把万花油递给杨皓。
“你自己涂吧。”方怡用冲功夫茶的动作,去掩饰空气中的尴尬。
杨皓还记得刚才的那一瞬间,他在方怡眼里看到了真挚的关心,可能还有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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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也没聊什么,方怡就被一个电话叫回家——方傻子又开始作妖了。
在送她回家的路上,杨皓默默走在方怡后边半个身位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目送她的身影离开,就跟以前一样。
“你一定要当上队长啊。”
杨皓愣在了原地。
“我听我爸说了,既然那群老搭埠(老男人)不让你当队长,那你就更不能放弃啊。”
方怡低着头,边走边说。灯柱投下的暖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的发梢落着碎金般的光点,连影子都透着温柔的轻颤。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去吃席,总是坐在小孩子那桌。最前面的主桌坐的永远是老搭埠,我就从没见过有后生仔或者姿娘人(女人)上那桌吃过,明明菜都一样。”
在方怡的温柔细语中,杨皓想起,怪不得每次她总是跑去主桌那,然后又被大人们赶了回来。
“甚至在家里能不能上桌吃饭,都得看我爸脸色。然后我就跑去神明庙,求神明保佑我长大了一定能上桌吃饭。”
难怪每次去神明庙祈福,方怡总是很快就拜完。原来她的愿望是这么简单,但杨皓始终都不知道。
“后来,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的饭局,我都上桌吃了。但是,不是帮他们上菜倒酒,就是听恶心的黄段子,还得赔笑。”
杨皓才明白,方怡是被方宏为当做给客人提供情绪价值的花瓶了。但方怡从来没跟自己说过。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说这些,你就当没听过吧,太丢人了。”
杨皓赶紧跟了上去,他想看清方怡的脸,想抱住她,想大声安慰她:没关系,你全都可以跟我说!
但走到方怡身旁时,杨皓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杨皓你个怂包。
两人来到了宏为楼前的空地,明亮的路灯光,犹如一道冰冷无形的万丈高墙,精准地切割着脚下的地面。站在光面内的杨皓衣服浸染着光晕,暗面的方怡周身却缠绕着夜色的凉,唯有衣角在光边轻轻颤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咫尺之间的两人,像隔在了触不可及的两个世界。
“如果你能当上队长,也算能上桌吃饭了,不要输给那群老搭埠。”
杨皓看不清方怡的表情,只见她眼中的光在闪烁。忽然方怡走进光里,抱住了杨皓,温柔的手指在背上轻轻抚摸。
“一定要当上队长啊。”
方怡又重复了一遍,僵直的杨皓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胸前有点湿润。
杨皓多想看清方怡的脸,但也只能任她再次走向黑暗中。
两人都没发现的是,方宏为在宏为楼上看到了全程。他狠狠地咬下一节甘蔗,在嘴里嘎吱作响地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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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孔凡明故意跑到镇中心,想好好体验一下石屿镇的生活。之前来的几天,他根本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小镇。
虽然不像市里有气派的购物商场,但沿街小店应有尽有,满足生活需求不成问题,一条街光卖拜神的用品就有好几家。
早餐店更是多到一时之间选不过来,害怕又像生腌那次拉得不省人事,孔凡明只选了一家最保险的粿条店坐下,点了碗在广州常吃的猪杂粿条汤。
“十五还是二十的?”没等孔凡明开口,操着潮普的老板又接着说话。“看你人高马大的,来碗二十的吧,坐!”
见孔凡明要扫码,老板自来熟地把他往店里推。
“不着急,吃完再给就行!”
此时有人来给老板送食材,老板随手就把收据塞到抽屉里,里面放着一沓沓五元、十元的纸币,而抽屉就这么明晃晃地打开着。
有个老人家默默把一张二十的纸币放进去,自己找了五块钱后走了。孔凡明就盯着那个抽屉,就想看看有没有人动歪心思,他就可以直接原地出警。
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偷钱的,找钱多拿的都没有。
孔凡明环顾四周,这家店并没有装摄像头。顺着看向街边,烟酒店、杂货铺、超市等门口,也都没有对准门外的监控。
民风真有这么淳朴吗?
“老板,你那抽屉也不关,不怕有人偷钱啊?”趁老板把猪杂汤送过来时,孔凡明问了一嘴。
老板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似的,指了指孔凡明头上的神龛。
“偷什么偷,神明在看着呢。”
孔凡明抬头一看,一尊迷你版鎏金色神像摆在神龛中,神像前供奉着红桃粿和新鲜瓜果等贡品,香炉内的香烛正飘着袅袅青烟。
真正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孔凡明还特意起身盯着神像看,就像蒙娜丽莎一样,无论你从哪里看,神像都好像在看着你。
再看看街边的店,每家店内都摆放着一尊尊怒目圆睁的神像。
原来是把神明当监控呢。孔凡明嗦了几口粿条,心中暗想:看来石屿镇的治安是纯靠神明保佑了。
难道神明真有这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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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当林姨来到神明庙,准备开始新一天的神婆工作时,杨皓已经在庙里跪拜了好一会。
今天是四大家族都会参加的队长授予仪式,林姨也不清楚杨皓求神明保佑什么,只见杨皓拿出一张红纸,上面写了杨大同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杨大同的一件贴身上衣。
“林姨,我想和我爸聊一下。”
问神明、问米、通灵,其实都一样,都是通过神婆来与神明或亡灵对话。也不是所有信追神明的人都会找林姨问神明,不过一旦问了,好评率都是百分百。
杨皓一直对问神明很好奇,但没想到终于有机会问了,对象却是自己的父亲。
“想问什么?”
“有些事我想问问我爸的意见。”
林姨拿来两片俗称筊杯的月牙形木制卜具,让杨皓往地上抛掷,抛出了一正一反的圣杯。
通常人们想做某件事但拿不了主意的时候,都会在神明庙内用跋杯的形式,请神明或者先祖出主意,圣杯即是同意和支持的情况,一般很难一次就掷出圣杯。
林姨看着圣杯,出神了一会,才指着门口摆放的一堆白色糖塔说道。
“去拿两个糖塔过来。”
在潮汕民俗里,塔是一种镇邪的象征。糖塔一般都是七层的,源于佛教浮屠的传说,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做成晶莹洁白的糖塔是为了祭拜神明和祖先,营造庄重的仪式感,表达敬畏。
神明庙跟杨氏祠堂一样,都是三厅两庭。杨皓在门口选了两个糖塔,在走到最里面的庙庭时,忽然感到一股冷冽的穿堂风从身边吹过。
杨皓来到偏厅幽暗的一个小房间内,林姨已经披上了红金色布衫,端坐在褪色的蒲团上。她将两个糖塔放在铺着红布的木案上,案上香炉青烟缭绕,四周红香密集如林,有种明亮又幽深的矛盾感。
“跪下。”
杨皓对着地上因常年跪拜而形成的两个坑,跪了下去。
林姨闭目拈香,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杨皓听不懂的古怪咒语。随后将杨大同的八字红纸用烛火点燃,火星在幽暗中狂舞。
接着林姨起身,一手抖动摇铃,一手抓着杨大同的上衣,身体开始剧烈颤抖,双脚急促跺地,瓷砖咚咚震响。
她开始用潮汕话尖声吟唱,音调抑扬顿挫,似哭似笑:“阴路迢迢莫心焦,阳世亲人泪未消,且诉前尘未了事,黄泉路上恩怨消……”声音时而嘶哑如老妪,时而变成稚童的夹子音,身体的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沟通。
林姨身体的抖动越来越剧烈,跺地声越发响亮,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杨皓感到周围的气氛愈发凝重,烛光疯狂摇曳,膝盖更是传来坚硬瓷砖带来的疼痛感。
忽然铃声戛然而止,林姨原本低垂的头缓缓抬起,眼神已然变得迷离而陌生,喉头滚出浑浊的男声。
“叫我干什么?”
这低沉又浑厚的男声,是杨皓最熟悉的声音。
“爸?”
“说。”
林姨居高临下地看着杨皓,体态表情简直和杨大同一模一样。
“我几号生日?”
林姨愣了一下,杨皓还是不太确定,怯生生地继续说。
“还有我最喜欢吃的是什么?不要介意,我就是想确认下是不是你……”
“立正!!!”
林姨忽然怒吼一声,杨皓条件反射般起身,腰板挺得老直。是了,就是这个味了,仿佛起身慢点,林姨就会抄起藤条请自己“吃竹仔鱼”。
“你是六月二十日出生的,最爱吃的是猪肉肠粉,不要豆芽要生菜,够了没?”
语气、音调甚至连杨大同那种不耐烦的劲,都一模一样。
杨皓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渐渐湿润,嘴巴使劲抿了抿,让自己尽量不要哭出来。
毕竟,这是杨大同死后,杨皓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
“爸,你还好吗?那边……那边是怎样的?”
林姨听着杨皓颤抖的声音,好像也感受到了杨皓的情绪。
“给我站直了!哭父哭母(哭爹喊娘)的像什么,赶紧问!”虽然是责怪的话,但林姨冷漠的语气明显减轻了几分。
杨皓顿了顿,郁闷地低头。
“为什么要让我当队长?之前你不是连护送队都不让我进吗?现在老大伯他们在想办法把我踢掉,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杨皓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便一股脑地把问题抛了出来。
“我不让你参加追神明,你不也参加了吗?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还会怕这些人?”
“我一个瘸腿,真的当得了队长吗?他们会怎么看我?”杨皓想起当时冲着杨大同和护送队说的那句豪言壮语,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这股勇气,在杨大同死后就销声匿迹了。
“我不在,不代表老大伯这些闲杂人就可以捞食骗扑(招摇撞骗)。我让你当,你就一定能当。”
林姨不容置疑的一句话,终于让杨皓多了一丝信心。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提起这些天一直萦绕在心中的疑惑,也是谢大头对他提过的。
“爸,你真的是猝死的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林姨的沉默显得更加震耳欲聋。突然一阵妖风吹过,她像中邪一样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