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追神明出事后，来神明庙的人就变少了，再加上黄镇长下令封锁消息，一种没有明说但都懂的诡异氛围，就一直笼罩整个石屿镇中。
直到今天下午的护送队队长授予仪式，神明庙再次挤满了人，毕竟大家都迫切需要这次机会，来确定追神明还会继续办——镇民们需要有精神上的支柱；欢喜商行需要继续卖货；而黄镇长和方宏为等人，急需让小镇的GDP回到正轨。
杨皓站在神明庙外的池塘边，看着乌泱泱往庙里挤的镇民们，内心缺十分平静。
和他们不同，杨皓今天有别的目的。
“哟，这不是杨队长吗？”几名护送队队员从杨皓身后走了过来，故意撞开杨皓。
“过了今天就不是了。”“来凑老热（凑热闹）啊？”“错，来丢人现眼的。”
这些冷嘲热讽对杨皓来说已经家常便饭了，几名队员哈哈大笑走向神明庙，唯独谢大头走到杨皓跟前，冷眼俯视着他。
自从停灵那次见过一面后，两人就再也没说过话。
“你连队长的位置都守不住，还有脸来？”
“你们能来，凭什么我不能来？”
“呵，嘴这么硬，那些人叫你让位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们好歹没有像疯子一样打我。”
谢大头一把抓起杨皓的领子，没想到杨皓竟直勾勾地盯着他。换做是以前，杨皓连跟他对视一秒钟都不敢。
“还想打我？”
谢大头面部抽搐，扯着衣领的手青筋暴起，嘴里挤出一句话。
“他妈的，你不知道师傅是被……”
“谢大头！”气冲冲赶来的杨耀华将谢大头的手扯开，挡在两人中间，“我劝你别在这里搞事，神明都看着的！”
谢大头把话吞了回去，切了一声后转身离开。杨耀华把杨皓的衣领抚平，发现杨皓脖子上空空如也，疑惑地开口。
“我给你的符牌呢？没戴出来？”
“哦，那个绳子蹭得脖子不舒服，我放口袋了。”杨皓掏出那个符牌，杨耀华见状也不多言，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了一条细绳。她的手指因做手工活变得粗糙起皮，却仍然很灵活，三下五除二把符牌的绳子换了，给杨皓重新戴上。
“符牌保你平安的，记得每天都要戴。”
杨皓盯着那个像百宝袋一样的小包，开口问道。
“姑姑，你是不是忘了给我东西？”
“哦对对对。”
杨耀华又从包里掏出一个赤铜色的手摇式转经筒，指着上面镶嵌的几颗珠子。
“你按这里就可以开始了，按这里会有七彩灯，按这里还可以播放音乐……”
杨耀华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莫名其妙的功能，甚至露出了狂热的表情。杨皓瞥到老大伯带着他儿子来到了神明庙门口，周围簇拥着喜笑颜开的杨家人，仿佛还没开场，他们已经要点炮仗庆祝了。
“谢谢姑姑，我走了。”
“等会。”
杨耀华叫住了杨皓，表情温柔而坚定。
“心里要默念神明保贺，你爸会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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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四大家族的人都聚在了神明庙内，三厅两庭内更是挤满了围观的镇民们，其中就包括孔凡明。
今早当孔凡明发现全镇都对神明深信不疑、甚至乎有些狂热之后，他又去档案室翻找了一番。
毫无意外，完全没有与追神明相关的刑事案件，连民事案件都是外来游客的纠纷，与“民风淳朴”的石屿镇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杨大同的死。
就在孔凡明想到这的时候，老张刚好走进来，扶手棍敲击地板的声音蹬蹬作响。
“还在看这几年的档案呢？这么闲啊？”
“可不是吗，要不你帮我跟张所说几句好话，让他给我安排点工作？”
“做梦，我叫他给我少点工作都难。”
孔凡明才报道几天，就差不多摸清了派出所的整个人员关系，除了老张是张所长的亲戚外，其他人多少都沾亲带故。而且随便说一个镇民的名字，肯定有人或家里认识，按老张的话说就是“没办法，镇子这么小，谁家不认识个人啊。”
“那你认识杨大同吗？”
唯独提到杨大同时，老张沉默了。
“他的案子，应该算追神明第一次比较大的事故吧？你看过档案吧？”孔凡明翻着手上的档案，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啥好看的，不是都说了猝死吗。”老张的态度，和当时饭桌上的黄镇长一模一样。
“那我怎么找不到档案呢。”
“找不到就去申请，问我没用。你说人都走了，还这么多人惦记他干嘛？”
见老张摇头晃脑的样子，孔凡明马上来了兴趣。
“除了我，还有谁？”
“你下午去神明庙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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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神明庙内熙熙攘攘的人里，大部分孔凡明都不认识，但那天诏安宴上的黄镇长、方宏为和张所长等人都来了，孔凡明就更感兴趣了——做了这队长是有资格印钞票，还是有机会官场连升三级？
“吉时到。”方宏为看了眼手表，对黄镇长低声说道。
黄镇长点点头，带着四大家族的代表上香，对着正中的神像深深鞠躬，吵闹的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神明在上，今日将队长一位定下来之后，会继续举办追神明仪式，求神明保贺石屿镇含人顺顺，平安大吉……”
孔凡明听不懂黄镇长叽里呱啦的潮汕话，但也猜到是那些来回讲的轱辘话。他四处张望，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杨皓，突然想起老张上午还说了一句话。
“要是杨大同儿子有点用，都不会有这么多人惦记他的位置了。”
而此时杨皓的注意力全在前方，黄镇长已经讲完开场白，几个代表仿若领导会谈般，坐在一排八仙椅上，其中还包括红光满面的老大伯。
“杨大伯，队长候选人定好了没？”
就等着黄镇长的这句提问，老大伯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地说出准备了好久的话。
“定好了，全票通过，选杨宇做队长！”
黄镇长和方宏为表情微妙地对视一眼，不可置信的方怡在人群中寻找杨皓的身影。一些不知内情的群众们开始窃窃私语。
“说换就换啊？”“不按规矩来，那我也能上啊！”“他也不问一下其他家族的意见？”
老大伯的儿子穿着没有半点褶皱的POLO衫，像领奖一般走了上去，仿佛大家再不说话，他就要发表就任宣言了。
“老谢，你要不也上去竞选一下？”队员对谢大头开玩笑，却被谢大头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见其他家族的代表也皱眉蹙眼、交头接耳的，黄镇长不嫌事大地开口。
“大家有意见吗？有问题，就得浪浪说，我们这个仪式肯定是公平、公正……”
“我有！”
没等黄镇长说完，有人抢先开口，声音铿锵有力，穿透整个神明庙。
“我不太懂你们的规矩啊，杨大同不是指定杨皓当队长吗？这也能临时换人啊？”
众人朝孔凡明愣愣看去，都在琢磨这个生面孔是谁。杨皓没想到孔凡明会站出来为自己发声，老大伯倒是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
“你谁啊？干什么的？”
“哦，孔凡明，警察，这有关系吗？”孔凡明还故意晃了晃警官证，张所长急得开骂。
“孔凡明！不上班在这里干什么！”
“张所，你也在啊。”孔凡明笑着朝张所长打了声招呼，就差把“你也不上班啊”说了出来。黄镇长摆手让张所长冷静，嘴边挂着冷笑说道。
“孔警官说的是什么浪话，我刚才不是说了，讲究公平、公正，还有公开嘛！杨大伯，你回答一下。”
“孔警官，你看杨皓腿瘸成那样，怎么护送神像？要是他能当队长，那我还能抢神像呢！”
老大伯虽然瘦骨嶙峋，口气倒是大的要命，人群中传来一阵耻笑声。
“既然队长是大同指定的，换别的杨家人也一样，选杨宇，是杨家上下一致的决定！”
“你问过杨皓的意见了吗？”孔凡明淡淡地问道。
“杨皓！你就说你同不同意！”老大伯朝杨皓吼了一声，众人都看向角落里的杨皓。
不屑、嘲笑、蔑视的目光们再次聚焦在杨皓身上，他拿出转经筒，复又放回口袋。又是熟悉的感觉，大搞一通吵吵闹闹，不还是把自己当小丑来围观？
“我同意。”
全场哗然。老大伯朝孔凡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咧嘴露出一排大黄牙。孔凡明觉得有点没意思，也许人家也不需要自己这根扶手棍。
当孔凡明转身离开时，杨皓与他对上眼。杨皓忽然想起孔凡明那晚救他时，说的那句话。
“被欺负的时候，你是可以反抗的。”
如果可以的话，杨皓也想像孔凡明那样，潇洒自在，大胆开麦。
杨皓看向最前方的神像，深吸了一口气，又补了一句话。
“但我爸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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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真的是猝死的吗？”
昨晚在杨皓问出这句话后，林姨倒地抽搐了一会，随后缓缓爬起身，又端坐回木案前。杨皓见她眼神不再迷离，动作举止显然回到了林姨本身的状态。
“爸，爸？”
“你爸走了。”
“我还没问完呢？”
“那就是他不想回答。”见杨皓还不想结束，林姨却把香火吹灭，将两个糖塔和杨大同的衣服还给杨皓。
“把糖塔带回去，放在神龛两边，辟邪保平安。”
可让林姨没想到的是，杨皓居然把问神明的过程给偷拍了下来。此时神明庙的墙上，正投影着她那不容置疑的表情，以及用杨大同语气说出的话。
“我不在，不代表老大伯这些闲杂人就可以捞食骗扑。我让你当，你就一定能当。”
杨皓拿着杨耀华改装后能投影的转经筒，将林姨请杨大同上身的过程，全都展现给了所有人看。
林姨脸色发青，修长的五指指甲来回剐蹭摩擦，不禁在想：杨皓究竟是真诚想发问，还是为了拍这个视频？
同场的张卓却有点热血沸腾，原来昨晚杨皓来店里找自己借微型摄像头，是为了这个——杨皓终于敢抢本属于他的龙头棍了。
“大家可以不信我，但林姨问神明的本领，有人质疑吗？”杨皓站在代表们面前，对着底下的围观群众发问。
形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虽是偷拍，但大家对林姨的话似乎深以为然。
被杨大同形容成“闲杂人”的老大伯，脸上的红光早已变成一片土色，皱巴的嘴巴微张，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
“扑母杨大同……”
“我让你当，你就一定能当。”杨皓走到老大伯面前，又回放了林姨的这句话。
“追神明规定，队长有权指定下任队长，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会更换。老大伯，你对杨队长的话有意见吗？”杨皓虽然面无表情，但话语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老大伯好歹也算杨家有头有脸的大长辈，哪忍得了当众被这样羞辱？“吐屎！假的，全是假的！”他抢过杨皓的转经筒，狠狠往墙上砸了个稀巴烂。
“你是说我串通林姨作假？还是在质疑问神明是假的？”
孔凡明差点笑出声，开始对杨皓有了些改观——他直接把代表追神明的林姨，放在了老大伯的对立面。不信林姨，就是不信追神明，对手已经陷入死局了，除非他想挑战所有人的信仰。
“人都死了还定什么队长，就按杨家选的来！”老大伯百口莫辩，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一样蠕动着，唾沫星子不断朝杨皓喷去。
“神明的规矩你不当回事，队长的话你也不听，我们敬老才叫你一声老大伯，你还真当自己是老大了？”
“西呗仔！”老大伯气得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杨宇扶着老大伯，愤怒的手指着杨皓晃个不停，“没有你爸，你什么都不是！”
老大伯父子越跳脚，杨皓就越觉得可笑，他悠悠地送出一句绝杀。
“那你有爸，不也跟他一样在捞食骗扑吗？”
“扑你母！”杨宇甩开老大伯冲上去就想干杨皓，完全不管老大伯摔倒在了地上。几个代表赶紧把杨宇拦住，现场乱成一团。
就在孔凡明想要上去平息混乱时，黄镇长敲了敲庙里的铜锣，示意大家安静。
“行了行了。大同才走没多久，你们就在这里内讧，像什么浪样！”
黄镇长走到杨皓面前，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对他说，“这戏好看，干得不错。”他也不管满脸愤恨的老大伯父子，直接总结。
“既然大同认定杨皓可以，那这事就这么定了——石屿镇追神明，新的护送队队长，由杨皓担任！”
全场面面相觑，方宏为带头鼓掌。眼眶湿润的方怡看着比谁都高兴，仿佛那个站起来的人是自己。而原本看不起杨皓的杨家人、谢大头和护送队等人却也跟着鼓掌——即使再不服，那也只能憋着。
杨皓觉得此刻的自己，和守在神轿前的杨大同没什么两样。狂热者们想突破杨大同，去抢到到他身后的神像；这些闲杂人想把杨皓赶走，去得到众人推崇的权力。
杨皓能做的，跟杨大同一样——把这些人通通给踹下去。
黄镇长笑了笑，露出刚做的整套雪白陶瓷牙，进入下一个主题。
“既然队长的人选定下来了，我也向大家宣布一件事。两周后的清明节，我们石屿镇，将会重新举办追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