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勇的执行力很强,响应可谓迅速,这其中大概最主要的因素是自己儿子那个八字还没一撇的重点中学名额。
村里那几个无赖,平日里很少和其他村民有走动。勤劳了一辈子的农民,谁又看得惯好吃懒做,整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呢。
这些人在村里,就像是街边无处不在的小广告。
大家都知道“它们”的存在,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花时间驻足去看,广告上到底写着什么。
人都是讲圈子,无赖也有无赖的圈子。这青龙村的无赖圈子里,数大哥的就是孙奎。
孙奎起初也不是无赖,十几年前他还二十来岁时,曾和村里青年一起南下打工。前后在南边混了三、四年,钱嘛,是有赚到一些。
可不知是在哪里沾染上一身赌博的习气,后又被“兄弟”联合庄家设计,辛苦打工几年的积蓄一夜间输个精光。
对于赌鬼来说,开启了某样开关,金钱在他们眼里已经没有概念。
有钱就输,没钱就借钱输。
结局是,再次在青龙村见到孙奎时,他的右手只剩三根指头。
孙奎没有爹,只一个老娘将他拉扯大,得知自己儿子这几年的荒唐,孙家老太太一点不惯着,要不是村里隔壁邻居拦着,孙奎的右手,就不止少两根手指头那么简单。
这当时拦着的邻居里,就有年少的阿勇。
阿勇和孙奎年岁相仿,两家又是挨着墙的关系,两家男孩儿自小便能玩到一处。
自那以后,孙奎不知是报复命运的戏弄,还是彻底对生活失去盼头,就此开启了他好吃懒做的余生。
孙奎这人周身都是毛病,唯有一点,对兄弟仗义。偶尔遇上自己“兄弟”受欺负,还会招呼一众游手好闲的青壮年一起讨说法。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为何成为了村中无赖圈子大哥的原因。
也因着孙奎的仗义为人,都过了十几年,他依旧记阿勇当日在他母亲手下替自己挡棍子的情谊,哪怕时过境迁,那时卯着力气挥着棍子的老娘已经成一抔黃土。
快到中午时分,阿勇提着一瓶白酒,到孙奎家里。
大门未锁,破旧的老铁门锈得让人觉得锁与不锁,都无二致。
阿勇迈步进堂屋,孙奎正窝在破旧沙发上看电视。
眼睛看不出是睁着还是闭着,沙发边倒着一个空酒瓶,电视里是不停重复的售卖保健品的广告。
“大奎,大奎。”阿勇试着叫了两声。
“唔……”沙发上的人,眼皮有几下轻微的颤动。
“大奎,是我。”
孙奎搭在沙发边缘的右手缩回,仅存的三根手指,在眼角处胡乱的揉搓两下,方才彻底睁眼。
看清来人,“勇哥。”
“诶,你这是才刚醒?”阿勇有些嫌弃这屋里的味道,侧过脸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鼻子。
“昨晚在这儿看电视呢,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孙奎将脚下的空酒瓶随意一踢,瓶子咣当咣当往角落滚去。
“正好你还没吃呢,我们哥俩去二叔家馆子喝两杯?”阿勇不想在这屋呆下去,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瓶白酒,提议去村头二叔家。
二叔是村里的小辈对于家老头的称呼,于老头在村头开了一辈子饭馆,村里像阿勇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在他那饭馆从小吃到大的。是以,无论是儿子辈分还是孙子辈分,现在都习惯叫一声二叔。
“行。”孙奎探着头,脚在地上踩了好几下,才找到鞋子穿上。
两人一路上聊的都是些再琐碎不过的事,阿勇问:“大奎,最近没出去找工呢?”
“前些天刚回来。”如果换做是其他人如此问,孙奎不仅不会理,反倒会给人一记白眼警告。
“哦。”阿勇了解孙奎的生活状态,实在过不下去,会出去帮人卖力气赚几个子儿,手上一有钱又窝家里喝酒。
“小宇今年就小学毕业了吧?”孙奎问,他知道勇哥一向最看重自己这个宝贝儿子。
“对啊,一眨眼,孩子就长大了。”阿勇一脸唏嘘,复又想起孙奎不见得喜欢聊些感叹人生的话题,话锋急忙一转:“你身体这些还好吧?”
“好着哩。”孙奎有些感动于勇哥的关心,平日里村里的人,见到他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勇哥会主动关心他。
“那就好,那就好,咱都不是小时候了,平时还是要多注意。”眼见着二叔家就在眼前,阿勇才松下一口气。
“二叔,生意好啊。”阿勇面对所有人时,都从善如流。
二叔虽不太待见孙奎,可谁叫他和阿勇一块儿来的,阿勇村长的面子,他还是乐意卖一个。
“今天怎么想着来二叔这儿吃?”
阿勇笑笑:“不是馋您老人家的手艺了嘛。”
二叔已经半白的眉毛向上扬起,“我今天亲自下厨。”
二叔现在已经不怎么亲自下厨,他的儿子媳妇继承了衣钵。
和二叔一阵嬉笑卖乖后,阿勇轻车熟路的去到这间饭馆唯一的包间。
坐定后,和孙奎又是一阵没话找话。
点的几个菜,开始陆续上桌,直至菜都上完,二叔家媳妇很有眼力见儿的帮他们将包房门关好。
“哥,你有啥事直说呗。”孙奎没有动筷子夹菜,反倒是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像是想起什么,已经拧上的瓶盖又旋开,给隔着一个座位的阿勇也倒上一杯。
“没啥正经事,就是咱兄弟俩许久没唠唠了。”阿勇双手虚扶酒杯,应下孙奎倒酒的动作。
“你整天这么忙,哪有时间。”孙奎就随口一说,这话在阿勇听来,能有好几种解读方式。
“瞎忙。”阿勇仰头,一口饮尽杯中白酒。
“怎地?有烦心事儿?”孙奎只是懒,可他并不傻。
“谈不上,就最近村里征地的事儿呗。”阿勇起了这个话头。
“我们一直不签字,那边为难你了?”孙奎想事情想得比较简单。
孙奎几人一直不签字,最大原因还是想多要几个钱。
最初,也不知村里是谁传出的风声,说被派来谈收地的是个二世主草包,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对峙,对方拿他们没办法,自然加价。
孙奎几人脑子里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想着能一本万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比别人多一份钱。
谁都没闲心和手段,去弄清楚到底是谁放出的这些传言,只要他们认定这个方法可行,更不在乎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阿勇故作为难:“唉。”随即长叹一口气。
孙奎在心中思忖,大概是在盘算自己是否给阿勇一个面子,就此签字。可自己这儿还好说,少个几万块的也没什么,该怎么和那帮兄弟交待?
正当孙奎天人交战之际,阿勇从自己椅子上挪开,坐到隔着两人距离的那张椅子上。
手放在孙奎肩膀处,“咱哥俩打小的情份,我这村长能坐稳少不了兄弟们帮衬,我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村长的位置,道德绑架上你们了。”
这么一说,孙奎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阿勇继续道:“就是心中苦闷,想找人喝酒罢了,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他越是这么说,孙奎越发觉得自己应该为勇哥做些什么。
孙奎心想既然话赶话已经到这儿了,便开始闲聊:“勇哥,你说你当这村长,油水没捞到多少,这上头有什么政策,你还得第一个响应。”
阿勇作为村长,必须起表率作用,是第一批在拆迁合同上签字的人,孙奎为阿勇感到可惜。
阿勇只摇头喝酒,笑容里尽是苦涩。
“勇哥,你说这么久了,怎么那边还没人找我们谈?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孙奎昨晚的酒还未彻底醒,这么一小会儿又几杯下肚,说起话来少了些分寸。
阿勇神秘莫测,“谁知道呢。”
见阿勇这么说,孙奎有些急了,“连你都不知道吗?”在他看来,拆迁工作一直都是阿勇在村里走动,照理说有什么消息,勇哥应该会第一手知道。
“这话原本不该我说,”阿勇欲言又止,在停顿的几秒间,帮孙奎将面前的酒杯满上。“星应集团这次派下来的是他们太子爷,这太子爷哪哪都好,就是这些年啊没太插手过正事,可能心思还未定下来吧。”
阿勇这番话说得颇为委婉,在孙奎听来,还有替太子爷美化的意思。
“就是随时会跑路呗。”孙奎一语道破。
阿勇直摇头,右手食指赶忙放在唇边,一副“说不得”的架势。
孙奎没这么多顾忌,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该骂还是得骂。
“放心,你们一天没签字,那边肯定会有人管你们的。”阿勇状若无意的说道,“他们比你急。”
举手投足间像是喝醉了般,说完自己又摇摇头,似在懊恼自己今天说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