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老爷平生除了挣钱就再没什么其它爱好,有的时候挣钱挣累了还会抱着盏茶溜达到慈州路最好的戏楼里头听上一出《莲花落》,听曲儿的时候大胖脸盘上的小眼睛微微眯着,随着琵琶小鼓轻锣一阵哼唧,好不惬意。
秋北财神笑面佛范大老爷习惯于自己溜达出去看戏,十几年如一日,范府里的下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所以今日大老爷忽地兴起,突然要登高台喝茶看戏,着实让偌大的范府好一阵慌乱。
看戏?
高台是有的,范府里园林九十九处,楼阁三十三座,座座视野开阔、景致非凡,范大老爷想坐哪一处都不成问题。
但既然要看戏,就总得请戏班子吧?
到哪里去请呢?慈州最好的戏院班子的最好的戏自家老爷都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了,而今难得要在自家看戏,总不能还是重样儿的吧?
就在一众下人们围一圈儿犯难的时候,范中庭已经捧着青瓷茶,挺着大肚子笑意盈盈地兀自登上了府里的三十三座高阁之一,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队人,走在最末的大胖管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示意下人散去。
“大……大管事,老爷这看戏是要请谁家的班子呀?”一个老佣人和大管事还算相熟,实在忍不住问道。
“嗯?”大管事淡淡扫了他一眼,轻声道,“演戏的人儿已经来了,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来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没听说今儿个有哪家班子进府呀?
大管事挥了挥肥厚的大手,略有不耐地催促道:“说了散了,还不滚?”
老佣人们深知大管事脾性,这位性子高傲但城府极深,虽然身宽体胖可异常瑕疵必报,一句话,他说什么最好立刻照做,千万别让他惦记上你的不好。
所以大管事微微一皱眉,一众仆人尽皆唯唯诺诺,做鸟兽般四散奔逃,再不敢多问一句。
“等等。”
恰在此是,走在最前排的范大老爷忽然回头说道。
“等等。”
大管事当即会意,高声喝止,几个老奴赶紧止步,腆着脸跑了回来。
“拿酒。”
范中庭捧着茶,开口要酒。
“拿酒。”
大管事淡漠地重复一遍。
“老爷,要什么酒?”
一个老奴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管事把平静的目光投向范中庭,以示询问。
“一般的酒就可以。”
范中庭说完再不停留,转身登台而去。
“拿北归元年的长安官酿吧,先拿两坛”,大管事回过头轻声说道。
北归元年,长安官酿,那可是窖藏了整整十五年的好酒,更关键的是,那是官酿,还是长安的官酿,这种酒放到当朝四品以上大员家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取用的极品玉液,可在这范府中却只能算得上一般。
老奴们见怪不怪,连声应允后纷纷离去,一众人簇拥着范中庭登上高阁,此阁名为“观河”,算不上三十三阁中最高的,却正对着范府的客院,视野极为开阔,站在最高一层凭栏远眺,能将附近数十座客院中的情景尽收眼底。
范中庭站在花雕玉栏杆中视野最好的位置,望着下方某处,轻轻啜了口茶。
“那位就是小禄所说的长安汪让?”他一手扶茶,一手一指目光所及之处,那里是一处台榭流水一应俱全的典雅小院,院中正站着三男一女四个少年。
大管事侍奉在范中庭的身后半步,眯起小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点点头道:“布衣一袭,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笑胜春风,应该就是他了。”
“有趣,小禄竟然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来”,范中庭面上浮现出一丝疼惜的微笑。
“小禄平生的偶像便是大禄,平日里天下人传大禄风采时多用这样的四字修辞,小禄自幼耳濡目染,现在会用自然不足为奇。”
范中庭的左边平身处站着另一位同样华服高冠、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此人个头虽不及范中庭高大,但浑身上下胖意更甚,整个人就像是个圆鼓鼓、颤巍巍的水球儿一般。
不用说,这又是一位最标准的范家族人,且是能与范中庭平起平坐之辈。
三个大胖挤在一处,动静间踩的脚下上好的红木吱吱呀呀,本应宽敞阔绰的观河阁也生生显得有些拥挤不堪起来。
“这位就是弄折小持右手的长安汪让?”范中庭微微点头,继续问道。
大管事眯缝着如细线般的小眼睛再次顺着老爷的目光看了看,态度竟似比先前还要认真几分,接着他第二次点了点头道:“腰背挺拔,身姿刚劲,步履轻盈,应该就是他了。”
范中庭斜眼看了大管家,似笑非笑地说:“这次怎么就三个词了?”
“回老爷,因为有一点不像,所以不敢断言”,大管事肃声说道。
“哦?哪一点不像?”
“这少年的肌肉虽然协调紧致,但皮肤太过新嫩白皙,不像久经习武之人”大管事轻声回答,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
他有些想不明白,一个男人,还会武功,到底是怎么把皮肤保养的这么好的?
大管事想到这里,暗地里屈指摸了摸自己肥厚的掌心,那里难看而粗糙老茧已坚硬到可以用来打磨木屑。
他当然想不明白,因为那些压根就不是什么老皮,而是每次受伤后都会重新生长的白嫩嫩的新肌。
范中庭再次轻轻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淡淡笑意。
“这位就是打翻了白家二少军马的长安汪让?”他第三次问道。
于是大管事第三次有模有样地俯身观望,可态度却随意很多。
“应该是”,他匆匆扫了眼,第三次轻声肯定。
“哦?没有什么评价?”范中庭有些惊讶地望着大管事。
“庸才之言,不足为听”,大管事认真回答,说话神情极为严肃,表明他并不是不屑,不过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范中庭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专注地望着阁下看戏。
那个范小禄口中的长安汪让,那个弄折了范持右手的长安汪让,那个打翻了白家二少军马的长安汪让。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然在这慈州范府鼎鼎大名。
“这孩子有点儿意思,还没来两天就已经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多事”,范中庭身旁的华冠大胖饶有兴趣地说道,“听说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也不知他和楼儿谁能更胜一筹?”
范中庭听了这话,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这还用问么,论说话,谁还能胜过你家那小子,楼儿要是较起真儿来,连我都要退避三舍。”
“哪里,哪里,大哥过谦了,楼儿还只是个孩子,太年轻,太年轻”,大胖子连连摆手不敢,但一张胖脸却分明喜笑颜开,言语满是骄傲和自豪。
“唉”,范中庭无奈地瞥了弟弟一眼,心说自己这商行天下的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宠太爱自己那宝贝儿子了,在他看来,范楼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这么感叹,却丝毫不曾想自己宠溺范小禄的那劲头比起弟弟宠溺小侄子的劲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终才培养出那么个文文弱弱的小胖猫儿来。
平原府范家的二老爷,专门负责商行天下,硬生生把家族生意给开到南海列岛上的范中国与大哥并肩立于观河阁上,远远地俯望着庭院里的少年。
楚让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可并非来自高阁之上,而是来自青石阶的彼端。
他平静地望着几乎已经用眼神把自己杀死了无数遍的帝国少校,展颜一笑。
随着他这平和一笑,原本因为范家兄妹忽然撤步而产生的尴尬气氛如春风化雨般瞬间消散。
原本有些得意的范楼在看到这个笑容后面色一肃,沉默下来。
好不容易敢露出一只眼睛望向楚让的范嫣在看到这个笑容后再次“嘤咛”一声,再次把头埋进兄长的臂弯里。
而恶毒形于颜色的年轻少校在看到这个温暖的笑容后,恨不得一口咬碎自己的门牙。
“你,还有什么话说?”
少校死死地盯着楚让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儿,冷笑着说道。
可是他的冷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顺间凝固在了脸上。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呀呀!”楚让忽地向他伸出双手,呼天抢地般发了疯似地向他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笑着嚷道,“这不是那位少校吗?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
什么情况?
范楼有些犯傻。
范嫣被这一阵狂喜的叫嚷再次惊起了小脑袋,偷偷望向少年。
至于帝国少校,已然不知所措。
楚让身形敏捷,三两步就蹦达到了少校的跟前,两个胳膊无比用力而亲密地把后者一把搂住,翻来覆去在少校的肩甲上拍了又拍。
“少校大人!少校大人!你可真真正正担心死小弟我了呀!”楚让一边紧紧地搂着少校,一边无比动情地放声嘶吼,“你没事,你竟然没事,没事可就太好了,太好了啊!呜呜,呜呜呜。。”
“什……”
年轻的少校有些懵懂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确保少年一连串温暖而友好的拥抱加拍打硬生生把话给堵了回去。
“呜呜呜!前几日半途中偶遇大人,大人与小弟并驾齐驱——说起来,小弟一介布衣,竟能与堂堂帝国少校同身而行,小弟何其之荣幸!”楚让一边这么说着,秀气的眼角竟然生生绽出点点泪花,声音嘶哑间感激荣幸之情溢于言表,这副模样落在在场所有人眼里,若非知晓实情,只怕所有人都会当这帝国少校乃是这布衣少年的救命恩人。
好一出知恩图报的煽情大戏!
不远处的观河阁上的两兄弟尽皆无语,目光讶然地对视一眼,旁边的大管事察言观色正是最好时机,抱着老奴悄悄递上来的北归元年长安官酿躬身上前道:“大老爷,二老爷,酒来了,怎么个喝法儿?”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范中庭并未看他和他手中的酒坛子,依旧出神地望着楼下院落中正在上演的一切。
“换酒”,他看也不看,大手一挥道。
“嗯?”大管事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眼老爷,发现范大豪脸上满是趣色,瞬间心知肚明。
“换酒。”大管事后退回来,沉声说道。
原本气喘吁吁正要下楼的老奴赶紧小碎步跑了回来。
“大管事,换什么酒?”
“老爷?”大管事转过头问道。
范中庭目光丝毫不移,笑着说道:“换好酒!”
大管事会意点头,轻声对老奴吩咐道:“拿御酒。”
也是,能比北归元年长安官酿还好的酒,也就只剩下御赐的佳酿了。
“呃。。大管事,是哪一批御酒呀?”老奴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本朝的。”大管事淡淡回答,一边重新随着老爷把目光投向脚下庭院中的少年,心中暗暗生出一丝好奇。
老奴连连垂首称是,匆匆转身下阁而去。
阁下,楚让正哭喊的无比投入,不亦乐乎。
“呜呜呜,可常言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想少校大人的神马太过威武,不幸为顽石所羁,导致大人随骏马一同跌落凡尘,小弟有心出手相助,无奈区区一介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护得了大人堂堂神武之躯!”
楚让说这话时秀气的五官都生生扭曲到一起,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看起来要多痛心有多痛心,要多懊悔有多懊悔。
“所以小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人摔落马下,落到身后,却真真正正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啊!”楚让说到这里,极为动情地抬头四十五度仰望长空,数滴晶莹的泪珠随着“爱莫能助”的嘶吼顺着他的眼角弧度优雅滑落,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两道淡淡的泪痕,几乎所有人都能从这两道泪痕和他那怅然的眼神中读懂他对于没能帮到少校,导致后者人仰马翻所产生的痛苦与内疚。
“你……你……”
少校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少年,手指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所以,少校大人,小弟有罪,小弟有罪啊!”楚让死死抱住少校抬起的手臂,可了劲儿地把眼泪和鼻涕往他冰冷的臂甲上抹去。
“呜呜呜,小弟有罪,罪在有心无力,但请大人责罚,小弟绝无二话!”
楚让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把脸紧贴在少校漂亮的黑甲上,满脑子想的都是两个场景,一个是大师兄哭剑,另一个是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有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里,想哭的不像都难。
“你……你……”
少校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嚎啕半天硬是半句实话没有的好看少年,已经完全被后者那说哭就哭快比翻书,还有瞒天撒谎脸都不红一下的优秀品质给彻底惊呆了。
“这……”
一直笑眯眯地旁边准备看戏的范楼有些骇然地望着楚让那因为忘情抽泣而不断耸动的双肩,久久说不出话来,而一直躲在他身后偷看的范嫣此时早已不知不觉地从自家哥哥的背后站了出来,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无比认真地望着楚让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阁之上,范中庭和范中国互相对视一眼,大胖哥哥对大胖弟弟微微一笑道:“我怎么感觉——楼儿这是碰到对手了?”
范中国轻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大哥的调笑,转而继续专注地看着阁下的好戏。
阁下小院里,楚让再度俯首高呼:“还请少校大人责罚!”
“你……我。。你。。”
帝国少校怒目圆睁,可对上少年那无辜而懊恼的明亮眼神,他偏偏就是发不出火来。
他出生世家大族,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又投身行伍,同大部分帝国名门子弟一样,年纪轻轻就在中央军团中身居要职,效力于论高傲天下莫敢争锋的中央军团——久居高堂,慢条斯理,养尊处优的贵人,又哪里能经得住堂下市井小民那连珠炮似的强词夺理?
楚让偷偷抬眼,极为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少校那吞了苍蝇似的黑脸,心里满意地笑笑。
论及对于人心理和性格的把握,再没有人能比他还要精通此道——面对少校这样盛气凌人的主儿,他如果一开始就陷入被动,那下场只可能是落入恶性循环,被少校高傲的言语步步紧逼,最后被迫承认罪过,缴械投降。所以他只有抢占先机,少校既然凌人,他就要比他更凌人,转被逼为迫近,把对话从一开始就定位到自己的轨道上来。
只要到了自己的轨道上,是非黑白,全凭自己。
“你。。你在胡扯八道些什么玩意?!分明是你掀翻了本校的马!”
少校憋了半天,终于梗着脖子吼出这一句话来,一时之间唾沫星子飞溅,大有理屈词穷、绝望咆哮之感。
“什么……什么?”
楚让猛地抬起头,明亮如星辰般的双眼带着无限的委屈和不敢置信,直接对视上少校狂乱而惊怒的眼神。
向来强势的少校竟在这幽怨的小眼神下忍不住一阵闪躲。
“你!”少校重重咳嗽一声,强行驱散心里那种莫名理亏的感觉:简直是活见鬼,明明他才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贱民!少在这里跟本校演戏!本校摔落马下根本就是你通过阴险手段从中作恶,别想跟本校装什么无辜!”
他咬咬牙稳定心神,狠狠地啐了一口,用力想把手从楚让的怀抱中抽出来,不想几番用劲这清秀少年都纹丝不动,自己的胳膊被他团团抱住,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废物!还不给本校松开!”
“少校大人——你……你怎么能颠倒黑白?”
楚让置若罔闻,依旧稳稳地抱着少校的手臂,两眼死死地盯着少校怒气勃发的黑脸,眼中满满的痛心和不可思议。
“少校大人,小弟一片诚心,惦念大人安危,大人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少年痛心疾首地厉声嘶吼,神色间说不出的委屈和震惊。
“少来这一套!贼喊捉贼的东西,当时发生了什么本校一清二楚,分明就是你掀翻了本校的坐骑,你却在这里口口声声装什么好人,装的可真想啊,但狗就是狗,叫得响一点儿,你也是狗!”
少校冷笑着望着楚让痛心疾首的俊脸儿,在经历最初的猝不及防后,他心神初定,在他看来,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根本就是这贱民小子出手偷袭,任凭他再如何狡辩,也不可能有人相信他的话。
“大人!你这般诬陷小弟,小弟不服!”
楚让一边放声嘶吼,一边揣摩对策,一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大师兄,武侯斩马谡,大师兄,武侯斩马谡,大师兄……
果然有效,委屈而无辜的泪水再次极为应景地伴随着他的喊冤声夺眶而出。
“哼,放屁!”少校冷笑一声,“不服?你觉得是本校在说谎?行啊,你问问这院里各位,谁会相信你的屁话?”
他很自信,因为他亲身经历过,所以他断定没人会听信楚让这一面之词。
他很天真,因为只有他才亲身经历过,所以他从没想过过他的话其实也只是一面之词。
“我……我相信。”
一道甜若棉蕾,酥软到骨头里的细微声音轻轻响起,说话之人明显有些胆怯,声音细微到让人几乎听不真切,却很干脆,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