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让盘膝端坐在池边青石上,腰杆挺的笔直,一如平时赶路时坐在太上赠予的木车上时那样。
不知为何,他已渐渐习惯了这种近乎苦修的坐法,以至于方才在舒服的鹅绒床上翻来覆去都久久不能适应,最后所幸离开屋子,来到自己庭院的小池畔旁静坐。
少年低头望着平放在膝盖上的纸条,明亮的双眼中满是疑惑。
早些时候范小禄跟他说起东海王叛乱的事时,曾提起他们进范府前碰到的那队正要离开的帝国军正是仓案北送万里火急的人马,可如果那才是真正的万里火急,一行人在半路中遇到的那个不可一世的帝国少校送的又是什么?
难道长安要北送两封万里火急不成?
可这依然说不通,因为既然同为万里火急,负责传送的帝军配备应相差不大才对,可为什么范府的这个是帝国上校还领着一众帝军,半路那个却不过是帝国少校一人负责押送?
这差距也太大了些。
想到这些,楚让便想回到自己的屋里去看看那封他掀翻少校座驾时乘机偷取的万里火急,可无奈在屋前先遇太宰星,再遇张黯然,终于发生那直男脸红耳赤的一幕。
少年许给小胖子一个关于健康的诺言,换取一个关于北行的承诺,再对太宰星苦苦劝说,终于为自己争得五天的喘息时间。
不对,是杀人时间。
“五天后,慈州范府将会发话,秋水以北的所有范道全部整备完毕,开启使用,从平原府到西凉府的范道亦是如此,我们静等五天,到时走范道北行,只快不慢,原先需要近两个月的路程,日夜兼程下恐怕半月出头就能走完,事半功倍”,楚让胸有成竹地对太宰星说道。
“范道是平常人能用的?”女孩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道。
“喏,这不是有小禄嘛!”楚让好看一笑,一把扯过呆在旁边傻笑的范二少爷,极为友好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力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
体弱多病的小胖子差点儿没给拍坐到地上去,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还在傻笑,笑的口水都快顺着嘴角流下来了。
范小禄很开心。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小禄,想不想要健康?”
楚让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可这话落在小胖耳朵里却有如九天仙籁,他这辈子都从没听到过这么美好的声音。
“想,当然想!”他满目狂喜地望着楚让,无比殷切地说道。
“明早功课时来见我,我看看有什么我能做的”,楚让笑笑说道。
“真……真的?”范小禄的声音都发起抖来。
“真的”,少年点了点头,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天空,“但不是无偿的。”
“没问题!没问题!汪兄要什么我都付的起!”范小禄激动的面色潮红,胖手一挥道,“汪兄尽管开口,要黄金?要地契?还是小弟之前提议的家主之位?还请汪兄尽管开口,不要顾忌,小弟绝无二话!”
一旁的太宰星听到范小禄的话微微动容,惊讶地望着笑而不语的楚让,她并不知道少年身体的秘密,也不知道范小禄曾经和楚让对话,此时第一次听说范小禄竟然心甘情愿向少年奉献出秋北财神之位,不免大生不可思议之感。
这汪让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在谈笑若轻间就让堂堂平原府范家的未来接班人如此死心塌地?
“不,不,不”,楚让把伸出的食指左右摇了摇,淡笑着道,“你想的太多了,我不要财富。”
“难不成汪兄要美女?我常听族里长辈说,金钱和美女乃是一个正常男人的最喜之物,如若遇见,就应千方百计夺为己用,好不快哉!”范小禄思索着道。
楚让无语地望着认真的小胖子,头顶千万只乌鸦飞过:你家长辈天天都在教晚辈些什么东西啊……
“不,我也不要什么美女”,少年笑着再次摇了摇头。
“哦?那汪兄你要什么……啊!”范小禄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有些惊恐地望着少年,“难。。难道汪兄你……真的和张公子有同样爱好?”
“可我家府上没有娈……”
“打住!打住!没有!没有什么同样爱好!绝对没有”楚让差点儿给气晕过去,急忙一伸手死死捂住小胖子的嘴道,“范道啊,我说的是范道。”
“我帮你看看能为你的身体做些什么,你帮我走范道北行。”
呃,这话怎么听上去更诡异了?
……
楚让努力平心静气,将满脑子乌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强行镇压,把明亮而专注的目光投注在“万里火急”之上。
纸是朱砂坊产的地道长安纸,不同于普通纸张的泛黄粗糙,朱砂坊的纸显得白净而光滑,提笔写起字来很是舒服,可因为造价不菲,只有真正的贵人们才会用它来写字传信。
纸不小,可纸上的字并不多,不过两行十二个墨字而已。
第一行写着“烽火东起,当勤!”
第二行写着“剑在我手,何如?”
这两句短短的机锋到底是什么意思?
少年静坐水畔,认真观字,有暖风吹过,带飘了他身上的青灰布衣,可他始终一动不动。
九息后,楚让展颜一笑,犹如黑暗中最明媚的那朵花。
九息后,他已从这十二个字中读出三件极为重要的事。
第一,这十二个字绝非军部万里火急,那嚣张跋扈、把万里火急挂在嘴边上的帝国少校只是在挂羊头卖狗肉而已。
“万里火急是个很神秘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老侯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道,“它是郭宝仪的建议,东宫忌的手笔,来头那叫一个大。”
战神境强者和神机大人合作的产物,来头如何不大?
“那师父,万里火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尚是男孩的楚让睁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问道。
“咳咳,为师都说了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了,为师自己自然也不知道”,老侯不耐烦地扫了徒弟一眼,老脸微红。
“不知道?”楚让有些愕然:原来天下还真有连自己这宝贝师父都不知道的事,看来那万里火急当真能算是帝国头等机要之一了。
“废话,你当神机都是吃白饭的吗?神机创造出来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老侯有些轻蔑地撇撇嘴,转念似乎想起些什么,接着说道,“不过我可以确信,万里火急是一种只有两个人才能读懂的东西。”
“两个人?”男孩有些愕然。
”不错,写万里火急的人,和读万里火急的人。”老侯一条长满杂毛的老腿晃晃悠悠地从吊床上垂下来,在空中极为舒服地轻轻荡漾着。
万里火急是神机亲手创造的产物,对于每一份万里火急来说,天下只有两人可以读懂。
毫无疑问,他手中的这张纸,和这张纸上的十二个字都完全不符合这个描述。
因为楚让已经读懂了。
第二,“烽火东起”,说的自然是东海王杨格乾起兵造反,“当勤”,表明的是写信者的态度。
“剑在我手”,说的应该是我已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出鞘,“何如?”,问的自然就是收信人的态度。
这是十二个字,换成更明了的说法,应该是这样的。
“烽火东起,当勤反王。”
“我剑在手,你又何如?”
这哪里是什么军部通报东海乱情的万里火急,这分明就是一封谋反密信嘛!
第三,也是最引起楚让注意的地方,就是这十二个字本身。
前世的楚道童不是什么刑侦人员,不懂字迹鉴定,但这世的楚让却是一朽府的四弟子,有一个极会认字,却偏偏不务正业、酷嗜种菜的二师兄。
“四师弟,其实写字和种菜是一个道理”,二师兄一边极为专注地浇着粪,一边神乎其神地对男孩说道,“写一个字,就是种一颗菜,一撇一捺如同浇水施肥,稍有一步做的不圆满,这个字都会变得糟糕。”
“唉,以前在帝师院,诸位老师都骂师兄玩物丧志,自甘堕落,说我要是能把哪怕一半种菜的心思花在写字上,十年以后,我就是帝国的第二个李寻欢”,他说到这里,不免有些黯然,“可惜我太笨,从来只会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所以种了菜,就写不了字了。到最后弄的只会辨认,不能执笔。真的太惭愧了。”
楚让静静地望着二师兄黝黑而质朴的方脸,很想告诉他,从来只会一心一意做一件事的人绝不是什么傻瓜,而是第一等的聪明人
“种菜是件极有趣的事,写字与种菜相近,哎,师弟,你既然不愿意跟师兄学种菜,不如师兄教你认字?都是同样的道理,有趣的很!”卢耕兴致勃勃地往土里浇下一瓢大粪,转身对楚让说道。
所以十五年后,少年带着看字定人的能力孤身离开了长安城。
楚让低头盯着这短短两行十二字,久久不愿把目光移开,他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心中骇浪惊涛几层。
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能从一个人写下的一行字里看出这个人的脾性品格,喜怒哀乐,孰男孰女,是老是少,这种能力,是为看字定人。
这么多年来,楚让从没失手过。
他从李寻欢的字里看出这位国手性格温文尔雅,不擅激怒,年过知命却未及花甲。
他从西大街绸缎铺子老板的欠条上看出汪大府主借给他的钱应该是再也要不回来了。
他从公告天下楚门叛国的昭示上看出抄诏的官员做事优柔寡断,一封诏书叫他抄的七零八落,好不难看。
他从皇庭天极门上高悬的太祖留墨上看出这第一位帝王历经沧桑变幻的传奇人生,更看出太祖皇帝写下这几个大字时,心中除了骄傲,更有无尽的遗憾。
这么多年来,从市井百姓到九五天尊,楚让看字,然后定人,精准无比,从未失算。
直到看到这两行十二字为止。
并不是说楚让拿不准写这些字的人的脾性,而是说写这些字的人似乎压根就没有脾性。
并不是楚让拿不准那人写这些字时的心情,而是说那人在写这鞋字时压根就没有任何情绪。
并不是说楚让拿不准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而是说——这人的字是雄亦是雌,是夕亦是朝。
中庸。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中庸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中庸的字?
楚让呆呆地望着这鞋字,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那里是人写的字,这分明就是机器写出来的字!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勾一点,完全看不出性格,完全看不出喜怒——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字。
“厉害”,少年沉吟良久,忽然对着面前的小池涟漪,轻叹一声。
“好厉害。”
“这位兄台,好厉害”,恰在此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忽然从少年背后响起,楚让循声回望,看见一男一女正一前一后地站在庭院入口处的青石阶上看着自己。
“你……是在说我?”
楚让一边说着,一边从青石上敏捷地站起身,跳下地,整个动作如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动作间毫无痕迹地把原本摊开在腿上的长安纸给揣到了怀里。
“此间还有旁人不成?”台阶上的少年笑眯眯地说道,他穿着一身缀着精致金边的素白瘦袍,腰缠羊脂玉带,带上还挂着一快散发着温润柔光的名佩。
白袍青带坠脂玉,少年整个人恰如他的装束一般,就像一快轻盈、典雅而不失光泽的美玉——不,肥玉……
是个胖子,却是个浓眉大眼,五官精巧的美胖子。
楚让有些无语地望着台阶上白白胖胖、晶莹剔透宛若大玉般的少年,忽然对范小禄那副憨态可掬的臃肿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合着不只是他一个人那么胖,这平原府范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从范中庭,到大管事,到范小禄再到眼前这看模样就与范小禄沾亲带故的美胖子,一家上下好像就没有体重正常的人。
楚让忽地想起被自己折磨崩溃的范持,小伙子虽然生的虎背熊腰,却不算胖,看来这样的体格在范家应该算是特别苗条的了。
“阁下是?”楚让开口问道。
胖玉少年面带和煦微笑,上下打量着楚让,抱拳行礼:“在下范楼,是小禄的堂弟。”
言罢,他右手一请身后道:“这位是家妹范嫣。”
楚让这才注意到躲在胖玉少年身后的女孩,此刻正好奇地从自家哥哥身后探出半张小脸偷偷观望着自己。
“原来是楼少爷和嫣小姐,在下汪让,久仰久仰”,楚让好看地笑了笑,态度恭谨地抱拳回礼。
范楼见眼前少年目似星光,唇红齿白,巧笑如花,虽然身着青灰布衣,却能在这华贵典雅到了极致的亭台楼阁间谈笑自若,不由暗叹一声不凡。
躲在他身后的女孩听了这句话后好奇地把头从哥哥背后往外多探了几番,她看清不远处肃身立于小池畔的翩翩少年,灵动的大眼睛里瞬间一缩,竟然有些失神。
“堂……堂哥?”
女孩轻声低语,有些如痴如醉。
“禄……禄哥哥?”
“什么?”
楚让隐约听见瑟缩在范楼身后的女孩好像嘀咕了句什么“哥哥”,微微有些发傻。
他的第一意识就是黄蓉蓉妹妹的那句“靖哥哥”。
他绝非好色之人,这一点,两世为人还是处子就是最佳证明,可身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有性格的伟大穿越者,却连续两次当众被一个男人大呼小叫地赤裸表白,这是楚让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所以他亟需异性倾慕,来挽回自己可怜的尊严。
“唉,早知当初在那小春楼就不该装什么正人君子,大着胆子做一回苏燕儿的入幕之宾,也要比在这异世界被活生生掰弯了要好啊……”
楚让有些后悔,但在女人方面他确实是真真正正的门外汉,凡事只能听从三师姐曾给过他的忠告。
“女人如火,万万急不得。你越是想她,就越容易因为靠的太近被烧伤,但只要沉下心思,她就能渐渐温你的身,暖你的意。”
浪煮鱼说这话时全然不顾及师弟的感受,用劲儿把楚让搂在怀里,大大咧咧挪来挪去,任凭少年的嘴脸在自己高耸的玉团上来回揩油,反而还时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娇滴滴的笑声。
“女人。。唔。。急不得。。唔。。烧伤。。唔唔。。暖。。唔。。”
楚让在胭脂软香间一阵迷离,到最后整句话就记得这三个字。
急不得。
范楼就站在妹妹身前,所以把女孩的如梦似幻的沉吟听的一清二楚,不由得暗道一声不好,自家妹妹那笑死外人的花痴病又犯了。
“嫣儿,这位是长安汪兄,不是大禄堂哥,不得无礼”,他苦笑着回过头对女孩说道,实为告诫,声音却温柔到了极致,可以看出他对自己这宝贝妹妹的宠溺之意。
女孩听了这话连忙从哥哥背后一步跳出,有些懵懂地向楚让走近几步,好奇地望着少年清秀如水的好看笑脸。
“你……你真的不是禄哥哥?”她凑到近前看了良久,有些狐疑地问道。
楚让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要足足矮上大半个头的小女孩,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前世扶桑国诸漫竟然不是假的。
原来天下还真有这么软的妹子。
范嫣的个头很小,身高应该还不及一米六,整个人站在那里活像惹人疼惜的瓷娃娃,她继承了范家人标志性的胖——但绝不是肥胖的胖,而是那种软萌萌的婴儿肥,一张小脸两腮有些肉嘟嘟却恰到好处,没有一星半点儿的余肉,吹弹可破的白皙脸上生着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少年能透过这双眼睛清楚地看到发呆的自己。
软妹子,最标准的软妹子,和扶桑国神漫里描绘的诸多形象几乎一模一样!
“你真的不是禄哥哥吗?”女孩站在那里,有些俏皮地歪着头,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出离地轻柔,不知为何,落在楚让耳朵里后,少年就自然而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一种食物来。
糯米圆子。
没错,就是糯米圆子。不是那种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油炸,带着肉丁儿还黑不拉几的粗犷版糯米圆,二十那种表面晶莹剔透,点缀着白米的珍珠糯米圆。
范嫣就是那种珍珠糯米圆,而且还是顶级大厨精心制作出来的那种可爱到让人不忍下口的圆子。
这样的女孩,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触动男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小肉。
楚让在这一瞬间感觉自己作为伟大穿越者和坚定直男所天生具备的保护欲望在一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这让他感觉很好。
这让他感觉很不好。
因为他想起自己上一次碰到这种保护欲爆棚的时候,还是在很久以前,还是在上辈子。
那是轮番恶战终于彻底吞掉淮水龙王遗产后,见到栗旬重伤时。
“F**K”,少年望着娇小软萌犹若海棠般的范嫣,一天内连续第三次在心底骂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