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走进的这扇牢门明显与井里的其它牢门不同,其它牢门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人的半个身子,所以进出都只能靠爬。
而这扇牢门却很大,大到两个人并排走进走出都没有问题。
事实上,这处井壁如这般宽敞的牢门共有四扇,这只是其中之一。
牢门背后的房间出奇宽敞,横竖十几米见方,竟像是在石中凿出的一片天地般安乐,座椅床铺书桌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景致的书架摆在床边,上面整齐地列满了古籍。
桌子上燃着灯,整个房间光影摇曳,还算明亮。
桌前坐着一个婉约如水的素衣女子正秉笔而书,神情专注而安详,吵闹的开门声和皇后娘娘的走入竟都不能使她的目光偏移半分。
“出去吧,”皇后丝毫没有介意女子的无礼,轻声开口道。
天候大人望了望桌前的女人,面具后闪过一丝复杂的神采,旋即躬身告退,带着侍卫回到门外的木桶里耐心等候。
皇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囚房,确保房间里物件都还算精致齐全后这才满意地微微点头,向前几步坐到床上,凝神望着桌前女人写字。
女人足足写了有快半柱香的时间方才长舒一口气,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却依旧没有抬头看皇后,而是满意地端详着纸上自己写下的字。
“写的什么?”皇后娘娘开口问道,声音很轻,却隐有无边威严。
“李梦欢的《登长亭》”,女人淡笑着回答道。
“又是南人的作品,南人到底有什么好,多愁善感,优柔寡断,八百年前就让我们给杀的服服帖帖。”皇后娘娘美眸中浮现出一丝不满。
“南人或许懦弱,但江南真的很好。”女人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
她已不再年轻,眼角依稀有鱼尾相伴,却依旧风华无双,一笑一答间犹如春天里秋水畔的杨柳,依依而脱俗。
皇后望见她脸上极细微的皱纹,忽然有些心疼。
“回头我让人送些胭脂补品下来,你看看你,四十都还没到,怎么都生了皱纹?”她声音依旧淡漠,可眼中关切是深。
“多谢嫂嫂,但我真的用不着那些东西,我也不会用。”女人笑着摇了摇头道。
皇后望着女人,忽地想起这位年轻时正是以素颜之姿惊艳天下,以从不施胭脂粉黛而名满长安的,几十年来从不曾使过女红之物,只怕还真的不知该如何打扮保养自己,不由心里有些焦躁。
“楚门空当的好家,堂堂帝国公主,不说百般呵护就算了,怎么最基本的关照都没有?等他回来,我要治他的罪!”
沉默半晌,皇后只得把黑锅狠狠摔到女人丈夫的身上,凤眉轻皱,厉声说道。
女人的丈夫赫然就是正在北疆以戴罪之身率军北伐的楚门空,平原府南境那个好看少年的父亲,而女人名为杨念娇,皇帝杨格武的杨,天家最亲的十六妹,曾经的秋水公主,而今却随着楚门的陷落而沦为天牢之囚。
杨念娇听到皇后的话,恬静的脸上泛起些苍白,她笑了笑说道:“嫂嫂的话念娇记在心上。”
“什么话?”皇后微微一愣。
“嫂嫂说,门空会回来,那他就一定会回来。”她的声音很轻,但神色却无比坚定。
她直视着皇后的双眼,希望得到后者的回应与肯定。
“嫂嫂说等他回来,那他就一定能回来。”
从哪里回来?从人命如草介的雪原上回来。
皇后沉默地望着面前这个坚毅到近乎祈求的女人,她那执着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但她说不出一句嫌弃的话,因为她曾是她最好的闺中蜜人儿。
“楚门空就那么好?”良久,她开口淡淡问道。
“圣上就那么好?”杨念娇笑了笑反问道。
十五年前长安乱,从此女人再也没有叫过杨格武一声“哥哥”。
“当然,你三哥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位临人间巅峰,成就九五之尊,当然很好。”皇后秀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道。
“圣上曾说过,门空是他最好的朋友,既然圣上很好,那很好的人的朋友自然也会很好。”杨念娇巧笑嫣然。
皇后再次陷入沉默,她有些头疼地望着眼前这个固执而倔强的女人,依旧犹如昔年初识时那般坚韧。
“好人……不一定会长命”,她再次开口说道,说的很慢,“七月初七,格武会开战不周,那将是帝国与北人之间数百年来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
“战争……是会死人的。”
杨念娇的神色终于变了:“圣上要杀门空?”
“后宫不涉朝政,这哪里是我能知晓的。”皇后笑着摇了摇头,“但我能感觉到格武对楚老将军叛国的愤怒,从北方传来的他的亲笔诏书上,字在颤抖。”
“门空不可能叛国”,女人无比肯定地说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门空对圣上的忠心,十五年前就已有血证。”
十五年前长安乱,十五路王爷进长安,举国征讨篡位夺权的三皇子杨格武,天下皆敌。
偏偏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在北方,楚门空率领北疆四十万雄兵站了出来,稳稳地站到了杨格武的身后。
“门空对陛下的忠心并不代表楚门对陛下的忠心,更不能代表楚老将军对陛下的忠心”,皇后轻轻摇了摇头,一双美目淡漠地直视着杨念娇的双眼。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默契是一种隐秘而奇妙的东西,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让对方懂得太多太多想要表达的意思,这种默契绝不是男人可以轻易揣测到的,就算是最亲的男人都不行。
于是杨念娇明白了,她的脸更白了几分。
这是一道选择题。
你是想让你的丈夫活着,还是想让楚门活着?
“皇嫂想知道什么?”杨念娇轻声说道,声音嘶哑,这一次她不在称皇后为嫂嫂,而是皇嫂。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不姓楚的名字。”皇后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
“……他们都得死?”杨念娇感觉自己的双手都开始发抖,她望着皇后,就像望着九幽地狱中最凶狠的厉鬼一般。
“但是楚门说不定能活,你丈夫说不定能活。”
皇后注意到秋水公主颤抖的小手,于是展颜微笑,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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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兵败,楚老将军通敌身死,与国同寿的北疆楚门风雨飘摇。
一个延续八百年的恐怖世家到底是什么样的?阶级森严?枝繁叶茂?
一个延续八百年的恐怖世家,没有样子。
因为这样的一个家族,如水,无处不在。
东海府是帝国最东边的府地,背靠中原沃土,负责替长安统御险恶汹涌的万里海域,论繁华,它不及安宁富庶的平原府,论底蕴,它不及有大世家坐镇扶持的西凉、江南二府,但东海府人独有属于自己的骄傲。
他们有大海,广袤无垠,难以征服的大海。
被他们征服的大海。
东宫风站在巨舰之上,舰外风浪滔天起伏,但他的双脚就像是钉在了甲板上一般稳定,如履平地。
他眉头紧锁,望着船只像海岸靠近,身后,二十八艘同样规格的恐怖战舰正乘风破浪,自怒海深处开来。
他无心留恋御下东海舰队的强大壮阔,因为北疆传来的消息始终让他昼夜难安,心神不宁。
谁能想到半年前还声势高涨、犹如参天巨树般的楚门竟然在瞬息间就几近沦亡,家主身死,嫡系一脉全部惨遭镇压,天家的震怒与雷霆竟然恐怖如斯,时隔十五年,杨格武借楚门之手,终于再次向整个帝国亮出了自己锋利绝匹的大刀。
这一刀还没落下,却已高高悬起,势不可挡。
悬在谁的脖颈上?
悬在无数人的脖颈上。
东宫风就是其中之一,纵然他的父亲是帝国第一儒将东宫忌,是皇帝陛下在军方最为信任的将领之一。
前文说了,一个延续八百年的世家,就像水,无处不在,
东宫风就是水中人。
他想起半个月前父亲从北疆寄来的密信,良久无言。
“曾经你年少气盛,不听为父苦劝,而今事已危,务必听从劝告,即刻率舰队西返,归营后称病告假,血书罪己状,在圣上班师前万万不可有任何动作。切记!切记!”
事已危。
什么事?
帝国政治有四派力量,互相压制角逐。
一派花党,以右相花算为首,最恨世家大族。
一派鹿盟,以三大世家为首,讲究姓与国同。
一派皇族,以天家马首是瞻,不管花党鹿盟,凡威胁到天家者,一概以死敌相对。
一派咸阳,那是个异数,谁也搞不清咸阳中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帝国大将东宫忌是坚定的皇族人,但东宫风却站在了鹿盟身边。
父子政治信仰上的差异导致他们这些年来沟通甚少,一个奉圣命东奔西跑,一个统帅舰队,双脚常年踏步上国家的土地。
但父子毕竟是父子,血脉亲情,永远都割舍不掉。
所以东宫忌在在北疆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把消息和建议送到了儿子手里,劝告、指引他应该如何在这场风雨欲来的恐怖风暴中幸存下来。
事已危,鹿盟要倒大霉,速度脱离阵营,写血书向圣上承认罪错,然后站到为父身边来。
东宫风听从了父亲的建议,至少听从了其中一半。
所以他放弃了对东海浪人和妖国扶桑的征讨,率领庞大的舰队西归。
仅此而已。
他不想告假称病,更不想写什么声泪俱下的血书,因为他不相信皇帝陛下真能借机覆灭鹿盟,惩处每一个鹿盟中人。
因为那得杀多少人?东宫风想都不敢想。
楚门不会反击?西北马家不会反击?江南太宰家不会反击?
三大世家共同的抵抗与怒火,就连长安只怕都承受不起。
所以他准备归营后立刻拟奏,不是告罪忏悔,而是为楚门求情。
他相信,这段时间里整个帝国大江南北无数官员将领只怕都在和自己做着同样的事。
所以他感觉自己很强大,因为他不孤单。
如果让东宫忌知晓自己儿子现在的想法,只怕会恨的连抽他三个大嘴瓜子。
你感觉自己很强大?因为自己不孤单?
这说明你的强大来源于别人,而非你自己,那不是真正的强大。
而圣上,圣上从不怕孤独,因为他是皇帝,是天下最巅峰的第一人。
所以圣上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你?你什么都不是。
你这是在找死。
可惜东宫忌并不知道自家儿子天真而单纯的想法,而东宫风也根本不明白政治智慧,他只是一介铁衣,独擅海战,生平唯一的理想和专长就是在战场上为帝国扩土开疆。
而现在他发现他的挚交好友楚门空逢遭大难,就想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出手相救。
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傻。
巨大的钢铁旗舰缓缓入港,舰桥上的少将却还在沉思,琢磨着该怎么写奏折才能打动圣上的心,所以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港口的异常。
“将军,怎么这么多道士?”
一直到旗舰完全驶入港中,身边的亲兵狐疑地开口发问,东宫风这才回过神来。
他放眼望去,这才发现旗舰侧面的岸上竟然站着二十来个蓝袍道士,正默不作声地抬头打量着眼前遮天蔽日的战舰。
他皱了皱眉头,东海府是帝国道士最多的府地,蓬莱就在东海之上,所以平日里见到道士并不是什么怪事,但这么多道士突然出现在东海府最大的军港里就很不正常了。
“何醒呢?让他来见我”,东宫风率领亲兵登岸,他示意一个亲兵去找姬川港的总指挥使前来问话,自己则大步流星地直奔那一众道士而去。
对于来自东海深处的老牛鼻子,帝国人始终怀着一颗好奇而敬畏的态度,好奇是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传说中蓬莱的面目,敬畏是因为道士的手段,当真有翻云覆雨的力量。
“这位道长可是从蓬莱中来?”他走到为首的老道面前,和和气气地抱拳问道。
二十多双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为首的老道也客客气气地开口回答:“不错,贫道等正是蓬莱中人。”
“蓬莱与东海府世袭为邻,向来友好,欢迎,欢迎”,东宫风打了个哈哈继续道,“但这里是帝国军港,制度严格,诸位道长恐怕不能呆在这里,在下帝国少将东宫风,诸位能否给本将一个面子,随本将移驾他处,再行详谈?”
“哦?你就是东宫风?”为首的老道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错,正是本将。”
“哈哈哈哈,好极,好极”,老道忽然扬天大笑,声音尖利而疯狂,令东宫风神色微变,“杨格乾说一定要杀了你,贫道本来还在琢磨该到哪里去找你,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哈哈哈,好极,好极。”
“什么?”东宫风脸色一变。
二十多双狼一样的眼睛望着他,就像是望着等待已久的猎物一般凶残。
海风大作,有水滴飞进他微张的嘴里,咸涩不堪。
“将军!将军!何上校遇刺!何上校遇刺!”侍卫惊慌的呼喊突然从身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
“兰道二,这船那么大,你能掀翻吗?”
他听见道士里有人好奇地问道。
“试试不就知道了”,另一个道士轻声回答,声音淡漠而冰冷,犹如北疆深冬的寒冰一般。
于是道士中忽然向天伸出一只手,这只手出离地纤细瘦长,手背上不知用什么方法纹着朵朵绽放的兰花。
振聋发聩的巨响在东宫风身后的海面上炸响,少将应声回头,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有浪起,浪高百米,形似兰花,花蕊之中是东海舰队的钢铁旗舰。
浪起直达天际,而战舰就在浪中。
所以舰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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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以北是平原府,而后往西北是西凉,往东北则是河北。
河北府是片很奇特的府地,它没有世家支持,自古土壤贫瘠,人烟稀少,也不曾背靠大海,没有无限的天地供河北府人征服驰骋。
可是但凡帝国内政发生变化改革,就算其它府地、包括长安、咸阳都表示支持,但只要河北府不愿意,那改革就永远无法在这里进行。
半年前杨格武率大军从长安出发开始北进,走东北线横穿河北,一路除朝廷官员外再无一人侍奉迎接,没有百姓围观,没有乡绅商贾曲意逢迎,有的只是干燥的风和漫天的沙土,但皇帝陛下从头到尾不曾恼怒抱怨一句,反而谈笑自若,满脸理所应当的样子。
河北府的强势和彪悍,大致就是这样。
河北府府都在京州,但世人都知道,河北府的真正核心在府地的最东边。
河北府的最东边有个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峡谷,和谷外漫天黄沙不同,谷内自有一片烟雾萦绕的山水天地,草木掩映,郁郁葱葱,而且深不见底,常人根本无法下到谷中。
谷名云渊,终年云雾不散,似谷实渊。
东海有巨舰飞天,于是云渊里有人抬头,似有所感地向东边望了一眼,眼神冰冷淡漠。
他面对谷壁而坐,身材极其强健,在壁上投出一道高大的阴影,竟与长安猛虎卫总指挥使孟天鸣相差无二。
不同的是,孟天鸣常披挂,他则着青衣。
他对壁盘膝,壁上赫然镌刻着一个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大字,字如龙虎,势能杀人。
“神”!
“前些日子竹道三在平原被柯三公子一棍子打飞,刚才兰道二又把姬川的战舰送到了天上”,他收回淡漠的目光,继续抬头望着壁上的大字道,“东海的道士们开始西进了。”
他的身后有一少年垂手而立,少年十五六岁见方,生的星眉剑目,英武不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眼睛,凌厉而桀骜,能把人望的生疼。
少年神态恭谨,认真地聆听着面壁人说话。
“柯三公子忘了顾我亡的厉害,这是小事。但东海的道士忘了郭宝仪的教训,直接把手伸到军部的身上,这就不太好了。”面壁人轻声说道,“北方不太平,长安有暗流,东海竟然又出了事。看来天下要乱。”
面壁人沉默半晌,少年不骄不躁,继续耐心静听。
“乱世炼肝胆,最能出英雄。你可愿离开?”
“师父,徒儿愿意。”少年朗声说话,声音坦坦荡荡,铿锵有力。
“好,你是战神道这二十年来的第二个出道者,天性必须骄傲,万事只许胜,不许败。”面壁人对着谷壁微微点了点头。
“是!”少年大声答道,不卑不亢。
若是楚让此刻在这里,只怕会大笑这一对师徒愚蠢天真,在他看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事先保命才是硬道理,哪有不许败这种荒唐说法?
还有,所谓“天性必须骄傲”又是什么鬼?谦虚是人的基本美德好吗?一个骄傲的人,往往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是面壁人还是这么说了,他的徒弟也很认真地听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话荒唐至极,反而感到理所应当。
因为他是河北战神道的大弟子,因为他面前之人是他的师父,战神道主,当世七位出尘之首,帝国公认的最强者。
对他和他的师父来说,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