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光黑巷很深,很长,很黑。
少年走在前头,手里撑着伞,掌心都是汗。
书生走在后头,左手里的灯笼早就已经熄灭,可不知为何他却依旧死死地攥着灯笼的柄把迟迟不肯松开。
柳先生离楚让六步远时,他开口问了少年第一个问题。
“小先生,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问问题的声音极为轻柔温和,就像一个长辈在体恤地关怀晚辈那般。
“小可不能知道吗?难道……柳先生的名字还是个秘密不成?”
楚让稳住步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边极为悉心地侧耳倾听着身后的动静。
“哪里,柳某区区江湖草芥,命贱如狗,区区一个名姓哪有那么多讲究”,柳先生在后头打了个哈哈,轻笑着说道,“只是这么多年来,在这范府中说出过柳某人名姓的,小先生你是第一位。”
“哦?”,楚让握伞的指尖在木柄上轻轻滑过,“难道柳先生在范府这么些年,府中上下竟然无一人知晓先生真名?”
身后一片死寂。
柳先生的第一个问题,楚让没有给出任何正面的答案。
少年又往前走了五步。
他听得清楚,身后书生往前走了六步。
柳先生离他五步远,再次开口,问了少年第二个问题。
“小先生,你是谁?”
楚让是谁?这问题问的很没道理。
“先生说笑了,小可身份这范家谁不知道,区区一介长安腌货而已,姓汪名让,家中世代务农,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楚让笑了笑,却把手中伞握的更紧。
“小先生这话倒提醒了我,我昔年曾有不少故人现居长安,不知小先生可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一者姓楚,二者姓云,三者……时间太久,柳某也记不清他的名姓了”,柳先生轻声再问。
“先生,小可不过是区区一个农二代,哪有莫大机缘能认识先生身旁高友,可莫在拿小可说笑了”,楚让嘴上说着,心里却在很认真地想着。
楚姓是谁?是他吗?长安姓楚,除了家门中人,断不会再有旁人。
云姓……是谁?
还有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那位,又是谁?
柳先生的第二问题,楚让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柳先生听了少年的话,阴影里的双眉轻轻耸动,似乎在琢磨所谓“农二代”的深刻含义。
风雨里,少年继续往前走了十步。
柳先生走了十一步。
在他离楚让还有四步远的时候,他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小先生,可曾在长安致学?”
黑暗中的楚让听见这个问题,清秀的眉毛悄悄扬了扬。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父和一朽府。
那七个人认不认识师父?
不,他们不可能认识。
当年他从北地死里逃生,可他们都认为他已是必死之童。
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死人,是记忆长河中的尘埃,是八百年来历史上无数个意外中的一个,仅此而已。
“先生又说笑了,小子自幼家贫,又生在长安那么个吃金的第二,哪里读得起书”,楚让笑笑,有些苦涩地回答。
柳先生的第三个问题,楚让再次否定。
“可小先生神态举止、谈吐阔论俱是不凡,绝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粗鄙可以相比较的”,这一次,柳先生步步紧逼。
楚让往前走了八步,柳先生走了九步。
他离少年只有三步远了。
楚让甚至已经能感受他的目光正刺破黑暗,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后背。
他悄悄伸出不打伞的手,就像一个在雨中蹦跳嬉戏的顽童般把手轻轻摸过身侧的漆黑高墙。
入手出坎坷坚硬,还是墙石。
还没到。
可柳先生的问题似乎快要问完了。
怎么办?
楚让掌心的汗又添了一层。
“这个嘛……嘿嘿嘿,不瞒先生,小子早些年碰到一个游方士子,经他言语点拨,犹如醍醐灌顶,幸,大幸!”,当理性无法解决问题,就得出乱拳了。
天命所归,乱拳打不死老师傅,却能让老师傅走慢一些。
“嗯?小先生所说之人……莫不就是给小先生留下那块仙魔令的那位?”,柳先生听到这话,微微一愣。
楚让往前走三步,他理应走四步,却忽然迟疑,慢了一步。
两人,还是三步远。
太上?
楚让心中猛然一惊,这才想起原先柳先生在无意间看到府主大人送给自己的令牌时,几番追问下误打误撞以为那是太上杨问所托之物。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计就计?
“不错,正是承太上大人言语指点”,他的反应很迅速,回复肯定的速度很快,没有半点拖沓,叫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掩饰虚假。
“原来如此,如果杨问,倒也不稀奇了”,柳先生感叹一声,由衷赞道,“他……真的是游离于天道之外的一位啊……”
游离于天道之外?
少年把这句话暗暗记在心中。
与此同时,他抚摸墙壁的手也微微发生了变化。
坚硬粗糙的黑石不知何时变得轻巧而平滑。
石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木头。
少年心中轻轻喘了口气——二管事办事,果然靠谱。
可他的心却在短暂下落后再次高高悬起。
他走了三步。
他身后的人走了五步。
他离他,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他那致命的双眼,正灼热、怀疑而认真地盯着少年的脑袋。
可距离却还差一点点,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小先生……”
柳先生轻声开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楚让有些粗暴地忽然高声打断。
“先生!先生!不过除了太上指点外,小子确实曾有幸在长安听学三月!讲学者……是个老头儿,很邋遢的老头儿!”
“哦?很邋遢的老头?”,柳先生再次一愣,:“是谁?”
“他说……他姓候!来。。来自什么一……一朽府!”,楚让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在心里跟自家师父说了千百遍对不起,做徒弟的想都没想就很没骨气地把他的名号给卖了出去。
可惜事与愿违,柳先生有些疑惑地轻声低语:“候姓……没听说过。一朽府……也不知道……天道……没有他们的名字。”
天道当然没有他们的名字,天道从来都只留胜利者的名字,哪里会管可怜人的死活。
“这老头在市井之中向小可和一众孩童讲学三月,之乎者也狗屁不通,三个月下来,小可只记住一句话”,楚让咬着牙快速低语。
“哦?什么话?”,柳先生下意识觉得有趣,轻声追问。
“老头子说,这个世界,已经太久没有出过圣人了!”
“嘶!”
书生倒抽一口凉气,差点没有往后倒退两步。
这个世界,已经太久没有出过圣人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它又如何能让处变不惊的书生这般失态?
“那老头还说了些什么?”,柳先生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声音凝重地追问。
楚让的指尖在木头上滑过,速度不急不缓,他不敢走快哪怕半步,生怕后面的人感觉出他心里的急迫。
“老头子还说……圣人出世,诸贤归湮”,他压住心头的紧张,一字一句轻轻说道,语气里还带着些微微的笑意。
圣,贤,圣贤。
他很清楚,圣贤最怕听到圣和贤。
“诸……诸贤归湮?”,书生的声音里的颤抖愈发剧烈,剧烈到让楚让都在黑暗中微微皱眉的地步。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虽然当初师父这段懒洋洋的机锋听起来确实有些瘆人,但也不至于让柳不命这样的堂堂圣贤惊慌成这样。
书生到底是谁,有什么样的手段,世间再无第二人比他要更清楚。
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让这才想到,天下必定在悄无声息间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大变,迫使一生不踏出北地一步的七个人纷纷离开了深山,莅临中原。
而现在看来,似乎正是这种大变,让原本不可一世,自封天道的柳不命三言两语间就胆寒到了这种地步。
到底出了什么事?
恰在这时,身后的书生的脚步却一阵急促。
“小先生,请小先生务必告知柳某这位老者的名号!”
他突然往前迈出了一大步。
不好!
楚让的左手指尖抚摸过的木头还没变成石头,还不够!
“先生!我想起来了,那老头还说了别的话!”,楚让一边高声喝止,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把下一步往前多迈了几尺。
他和书生,依旧只差一步。
这是异常危险的举动,但凡此刻有一线光穿透暴雨乌云,射到这无光黑巷里来,楚让都可以百分百确定,柳先生能在瞬间洞察出他的不对劲。
可这次他却没有,因为他的全部神思都集中在了少年的话上。
“啊!他还说了什么?!”,柳先生微微一愣,急切追问。
楚让在黑暗里翻了翻白眼——说了什么?师父还真没再说什么,他又不是出家人,打机锋这么无聊的话题哪里有讲故事来得痛快,说完就完了,还不如多跟徒弟唠唠长安大户谁家的儿子不是亲生的,谁家的老爷天天逛青楼,谁家的二叔和大嫂私通这种腹黑刺激的事儿。
所以,师父啊,对不起了,徒弟今儿个为了报仇,不仅得把你卖了,还得把你往沸了锅里可劲儿去卖。
“他,他还说了一句话……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伟大的猫腻大神,请在遥远的现世原谅小子隔空抄书吧!
其实这句话最初出现在世界宗教起源时期,也就是公元前800年到200年这个阶段,宗教学界将这600年统称为“轴心时代”,在这六百年里,中国出了夫子,印度出了释迦摩尼,人类文明开始真正摆脱自然生存的泥沼,正式踏入探寻自我和真理的伟大征途。
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就是这公元前的六百年。
孔仲尼是谁?
是圣人。
而师父感叹过,现在的这个世界,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出过真正的圣人了。
“万古如长夜!长夜!”,身后的书生用很重的语气反反复复地重复这楚让这句从前世经典中扯出来的胡诌,竟似真地陷入了思索当中。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天色已经完全黑暗,黑巷中一前一后的两人完全都看不清彼此的存在,只有从几乎完全一致的脚步声中才能辨别的出——他们还在前进。
在这时,少年的左手指尖微微一痛,磕人的粗糙黑石再次出现。
楚让在黑暗里松了口气。
然后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先生?”,布衣少年忽然再无顾忌,毫不犹豫地猛向前踏出三步。
“万古……嗯……嗯?”,柳先生似乎还有些发呆,仓皇间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先生,你可知夫子是谁?”,楚让轻轻问道。
“不错!夫子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夫子……”,柳先生并没有反问,凝神细思帝国八百年内,甚至八百年前历史上无数大名鼎鼎的先贤,他很自信,以自己的学识和能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传说中开辟长夜的“夫子”。
“夫子就是明月”,楚让轻轻摇摇头,淡淡打断了柳先生的沉思。
“夫子……就是明月?”
“不错,因为只有明月才能在黑暗中为人们带来光明”,楚让笑笑,轻声说道,“但很可惜,今日今时,天上没有月亮。”
话音未落,少年的左手用力握住方才往前走出三步后在石墙上摸到的一个木质的把手,拼尽全力狠狠往下一拉!
“轰!”
“轰隆!”
“什么……”,柳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忽然从前后以及上方的相对高墙中疯狂冲出的厚重铁门给死死地关在了中间。
前面是一道重达千斤的大门,自墙里机关开启。
后面也是一道千斤巨门,和前门同时启动。
而书生头顶上,两边黑墙里也通时相对冲出两块足足三尺来厚的铁门,稳稳封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金铁回声。
“什么……”
书生话未说完,竟然就这么被死死地困在了一个由石墙和重铁构成、无门无窗的紧闭空间之内。
楚让撑着伞,极为优雅地原地打了个转,回过身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自己面前突然出现的铁墙,精致的嘴角微微向上抽了抽。
二管事的房子,建的当真不错。
PS:在这里向猫腻大神致敬,他的书总是激励笔耕创作,带给笔耕灵感的伟大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