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下完了今天的上半场，渐趋微弱。
那个半场是属于范家的，有杀伐、有背叛、有感情，有很多人。
接下来的下半场，是独属于少年的。
楚让背负双手，静静地站在小院前的门帘下，抬头看天，阴天。
“嘿嘿嘿，你可千万别小看了东海王，能对自己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可以对任何人做出任何事”，师父懒洋洋说故事的音容笑貌再次在布衣少年的脑海里浮现。
说起自宫，楚让想着都觉得蛋疼。
前世有周公瑾苦肉黄盖的故事，但楚让不得不承认，和鞭笞比起来，挥刀自宫这种事确实要更狠一些。
所以那一次他选择了虚心求问。
“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东海王，不甘心”，老侯打了个哈欠，感慨地说道，“人啊，总是不甘心的……”
许多年后，楚让望着身旁从回廊里跑进雨中的那十一个人，由衷地隔空附和：“人哪，总是不甘心的……”
“东海王天纵奇才，长安乱前，天下人都认定若是太子不立，他就是最适合继承大统的那个皇子，然而诸神就是这么爱开玩笑，到头来太子都死了，继承大统的依旧不是他。啧啧啧……”老侯眯着眼睛感慨道，“人都做到皇子这个份儿上了，除了天下还有什么能让他甘心呢？”
“所以他以自宫骗取长安的信任，像条狗一样蜷缩在东海那么偏远的地方悄悄舔舐自己的伤口，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该如何变成狼。”
“那他想到方法了吗？”，楚让双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道。
“嗯，想到了”，老侯伸手挠了挠瘙痒的下巴，点点头道，“他想明白了，如果想变成狼，光靠他自己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找了很多朋友。”
“哪些朋友？”楚让很兴奋，这肯定是问题的关键。
往往问题到最关键的时候都会出现机锋，出现中断，出现戏剧性，可这里没有。
师父跟他像连珠炮儿似地点了几个名字和名字背后的意义，这些名字，大抵有五个。
范家三爷范中天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时候楚让觉得什么平原府范家离自己太远了，而且范中天从各方面来说也远不及另外那四个名字要来得响亮重要。
但诸神啊，往往就是爱这么开玩笑，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真的还就和范中天面对面在一个回廊里擦肩而过了呢？
“东海王一直在等，在等最好的机会变成狼，而当他变成狼的时候，他的这几位朋友都会闻风而动，或替他开道，或替他引路，或替他执刀——那个时候，嘿嘿，天下就算不乱，长安也会措手不及。啧啧啧，当真精彩，精彩啊！”，老侯拍着大腿朗声笑道。
就是这样了。
当楚让从范小禄那里听说杨格乾叛乱、秋北范道即将开启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范中天就要如自己师父所说那般闻风而动了。
他一开始还有些焦虑，不清楚范中庭知不知晓，会不会应付，直到现今，在亲眼见到了自己那便宜师弟后，方才真正定下心来，同时对于范大老爷的人是又再度刷新了几分。
秋北大豪，当真名不虚传。
德苏，德苏，让德苏去砍掉道主的双手，让德苏留在慈州，德苏在这里，德苏在那里，德苏……德苏……
谁能想到，慈州范府竟然坐镇着一位货真价实的战神境高手？
大管事和范三老爷千方百计想借大老爷之手把李德苏调离慈州，谁曾想到，范中庭好像早已看穿了一切。
李德苏，天下最年轻的战神境高手。
却在江湖上几乎没什么名声。
就连帝国五宗里都不怎么提过他的名字。
不是因为他是个禁忌。
是因为他的师父是个禁忌。
他的师父，楚让的衣钵，都是禁忌。
帝国四公子。
“你继承了大师叔的衣钵，我尊你一声大哥，并不为过”，李德苏望着楚让，神态极为恭谨认真。
“大……大师叔？”
长安少年有些发懵，大脑却在习惯性地飞速运转，很认真地思考因果。
于是他转瞬间就懂了。
《十年》，大师叔的衣钵。
自家师父就是一朽府一脉的开山祖师，从没听说过老侯还有什么师兄弟的，那么，除了南海边的那位伤心人，天下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什么所谓的大师叔。
江南曾有一公子，风流倜傥，冠绝古今，诸多红颜慕名而来为了一睹他之风采，犹如滚滚秋水尽赴东流。
帝国四公子之首，东流公子陈东流。
“你……你是……”，楚让瞪大了明亮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年轻人。
“家师林酒荷，江湖奉为酒荷公子”，年轻人轻笑着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说道。
桃城曾有一女子，英武俊朗，偏好男装，能饮烈酒三天再三夜而不休，能居污泥三年又三月而不染，犹似不醉之荷般脱俗人间。
帝国四公子之二，酒荷公子林酒荷。
所以楚让望着这个忽然冒出来，便宜大发到家了的二师弟信步远去的身影，知道范家今日有惊无险。
可他呢？
少年抬头望望天，天上雨弱，但依旧连绵。
天色很暗。
这样的光线，他不用如自己计划的那般一直等到黄昏。
天黑风高，杀人的时候到了。
楚让慢吞吞走到一处回廊出口，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四面砖瓦尽白，两人高的墙头上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保证阳光可以肆意洒下，并在砖瓦掩映间反射闪耀，确保采光十分充足，但不知为何，墙头每隔五步还面对面安着两个鲜红的大灯笼，即便如今天色尚早，灯笼里却依旧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散发出明亮的红光。
暴雨纷飞的阴雨天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座巷落，白的渗人，大红灯笼一路高挂到最远的地方，少年一眼望去不能穷尽。
若是常人在大雨天见着这里，恐怕多半都会忍不住打上两下寒战。
可少年不是常人。
他静静站在雨幕的边缘，抬起头细致地打量着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的红灯白巷，足足看了小半天方才收回目光。
“哼”，他好看的嘴角忽然一扬，轻声讥笑。
“风声鹤唳。”
这个成语在这个世界没有典故，所以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听得懂。
他笑完，微微转过头再看向右边那另一条路。
这条路，很黑。
黑砖黑瓦黑墙，墙高四人，过道狭窄。
没有灯笼。
大雨天，无红光，巷落窄，深，高墙阴影掩盖下，这段路前后可视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这是一段人造的夜幕，外头人打死都看不穿里面到底是什么。
左边白，右边黑。
这两条巷落摆在一起，就像黑白无常的勾魂大道，不管哪一条都不是那么好走的。
少年，要走哪一条？
楚让静静站在青石台阶上，身体挺拔而紧绷，双手背负身后一动不动。
他很耐心。
他在等。
等谁？
些许雨水被风吹起，吹到他的身上，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却全然不觉，明亮的双眼仔细而锐利地死死盯着左边。
左边是白巷，灯火通明，红灯高挂的白巷。
他的目光穿破大雨，扫清狂风，掠过白墙，看透灯龙，一直落到箱子里很远很远的那一头。
那一头正有人，打这个灯笼打着把伞，不紧不慢地从巷深处踏着雨水向自己走来。
“啪。”
“啪。”
“啪。”
布鞋踩在水里，发出很有节奏敢的响声。
“啪。”
“啪。”
“啪。”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的耳中。
楚让眼里的瞳孔极具收缩，嘴唇微微张开，看向红灯白巷中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然微微有些出神。
“啪。”
他记得这声音，十五年前。
当时这声音里没有水声，却有笑，和哭泣。
“你们视天下苍生为草芥，肆意剥夺黎民生命，你们——算什么圣贤！”
女人站在一块并不大的黑岩上，抬头仰望着头顶飘雪森然的巍峨高峰。
高峰有七座。
峰上有七人。
他们或坐或站，但他们的目光都俯视着望向峰峦包围正中央的女人。
站在他们脚下的女人，就像趴在他们脚边的蝼蚁。
他们就是神。
“大胆！”，一座高峰的深云里穿出一声断喝，声音粗暴而饱含着怒气。
“我替天道孕子，我是天道之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大胆！”，女人不卑不亢，抬头望向那座山峰，冷笑着说道。
高峰深云处沉默下来，再无声息。
“啪。”
十五年后，正沉默站在平原府雨中的楚让终于想起了这个声音。
没错，上一次，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的。
“啪。”
“夫人此言差矣，我七座替天行道，就是天道”，另一个声音，从另一个峰巅深处传来，相比较前头的怒吼，这个声音要轻描淡写上许多许多。
“哼，大言不惭！那你们的所作所为如何解释，我若不孕天道之子，你们又为何要千方百计逼杀我母子二人？”
黑石上的女人冷笑连连，寻声抬头。
她看不见峰上的人，但她知道那人就在那里。
“啪！”
又是一声。
“夫人，你那天，是假的”，峰巅之人轻声回答，所说的话却如洪钟般震撼九天。
“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天。”
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天！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啪。”
又是一声。
北风呼啸。
暴雨淋漓。
被风扫进来的雨滴把少年从过去拉回到了现在。
红灯白巷里的人也已经穿过通明灯火，走到了近前。
他腰间的红箫在墙头红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地刺眼。
“见过汪公子”，柳先生打着灯笼撑着伞，抬头望见正沉默站在回廊台上少年，黝黑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讶意，“不知公子这是……”
少年的目光穿过这十几年，终于落回到了先生的脸上。
他嫣然一笑，仿佛所有最不堪的回忆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原来是柳先生，小可有礼了。狼神场上好像出了大乱，范大老爷特意拜托小可来寻先生，有事相求”，长安少年轻轻欠身回答。
“哦？出了乱子？”，柳先生脸上浮现出一抹讶异，神色关切地追问道，“不知出了什么乱子，为何没有仆役前来告知，却要劳烦汪公子费神来此？”
“倒也没什么大事，小可听说，是大管事私下勾结范家十位秋北道主，阴谋叛乱夺权，但现在已被大老爷彻底镇压，没有大碍了”，楚让笑嘻嘻地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什么？！”，柳先生听了这话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有些结巴地问道，“大……大管事叛乱了？”
“不错，小可是这么听说的，但先生大可放心，狼神场上有大老爷心腹强者坐镇，所有奸细，包括道主和大管事本人都已被完全制服，大老爷匆忙间实在调不开人手，这才拜托小可前来请先生前去，施以援手”，楚让微微低头，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柳先生听了这话微微点点头，深邃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如此，有劳小先生操心了，柳某这就应招出发。”
话音未落，书生抬腿就要往前走。
“还请先生稍安勿躁，范大老爷所嘱此为其一，还有第二”，他面前的少年却轻声一笑，右手微微伸出，比出第二根手指头来。
“哦？”，柳先生微微愣了愣，“小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范大老爷说，先生所居红灯白巷的边上还有条无光的黑巷，这黑巷中还住着另一位范家高手，方才大老爷反反复复叮嘱，让小可先请柳先生，再烦请柳先生出面请动黑巷里的这位一同前往场上，方才最好不过”，楚让说着，轻飘飘抬起手，指了指右边深不见底，幽黑洞洞的黑巷道。
柳先生脸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少年圆睁着无辜而明亮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
雨水打在地上，啪！
“小先生有所不知，我居所旁边这处黑巷里……没有人住呀”，短暂的沉默后，柳先生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容。
少年却还给他一个更加无害的笑容。
少年撑起手中青伞，三步并作两步走出站了许久的回廊，踩进了漫天风雨里。
柳先生再次僵在那里。
楚让如一阵春风般自他身旁飘过，一直走到无光黑巷那有如吃人怪兽般的入口处方才站定。
他微微侧身，面向书生。
“先生有所不知，大老爷说先生有所不知”，风雨中，他笑眯眯地轻声道，“大老爷说，先生有所不知，这黑巷里住着德苏，只是他为人行事素来低调，所以虽与先生毗邻而居很多年，先生却并不知晓。”
“大老爷说，小可毕竟只是外人，不一定能以一面之词请动德苏，但先生不同”，他接着说道，“先生久居范家多年，德苏识得先生，是自己人。”
“大老爷所托，小可莫不敢从，所以劳烦先生了，请”，布衣少年说着抬起左手，让出身为，向着无光的高墙黑巷，向着柳先生，微微弯腰，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请，请君入巷，请君入瓮。
柳先生脸上的笑容微微褪去，黝黑凌厉的眉峰轻轻皱起。
他在想。
想什么？
是想为什么范府第一高手竟然就住在自己旁边，自己这么多年来却全然不知吗？
还是在想别的些什么？
“先生？请”，少年站在雨里，再次轻声督促。
雨方才小了，此刻却忽然又有些大。
柳先生低头不语，目光望着自己左手提着的那盏大红灯笼，做工精细的纸糊眼看就要被暴雨给重毁。
望着倾将熄灭的灯笼，他似乎突然做出了决定。
“柳某知晓了，此趟有劳小先生，当下还请小先生自行便去，柳某一定谨记大老爷叮嘱，独自去请巷中人便是，小先生毕竟是客，柳某不敢太多烦扰”，书生再次抬起头，极为恭谨地轻声答道。
“无妨，小可今日也无他事，而且大老爷特别叮嘱，让小可随先生共同入巷，小可不敢妄解，所以先生，请”，楚让极为干脆地摇摇头，再点点头。
请，请君入巷，请君入瓮。
雨在下，书生手里的灯笼终于灭了，他的周身瞬间暗了下来。
柳先生二话不说，突然转身就走，走的极为果断，以至于连续踩起好几步满脚的水花儿。
可不管他走得再急，他都得停下。
因为少年从他身前到了他的身后，而现在又叹处一句话来。
“唉，柳不命，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
楚让有些好笑地望着书生匆匆的背影，精致的嘴角微微上扬，长叹一声。
书生的身形转瞬间止在了原地。
他微微闭上双眼，总感觉这话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偏偏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但他却再也走不了了。
“小先生……这又是何苦”，书生有些苦笑地摇摇头，缓缓转过身来，“小先生……认识我？”
楚让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无光黑巷的入口，静静地望着柳先生。
“认不认识，先生您来问我，不就知道了？”
少年笑了笑，然后不再言语，径直转过身，撑着伞就往黑洞洞的巷子深处走去，似乎根本不再担心身后人会不会跟上来。
他一定会跟上来。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坐在北地高山上的这七个人。
他们强大，所以高傲。
他们的高傲，凌驾于世俗任何人事，凌驾于人间所有力量，凌驾于自然所有规则。
所以，他们无法允许出现脱离自己掌握的事。
他们无法容忍自己不知道的事。
而现在，他就是他不知道的事。
他绝不可能容忍。
楚让往巷子里走了六步，有雨水在脚下，所以他数的很清楚。
而柳先生的脚步声在他落下第七步时响起。
他离他近了一步。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