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留下,要么就死。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却重胜霹雳。
“你位居我家大管事那么多年,知道范家太多的事,所以,你不能走”,范中庭站在雨里,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些事儿,永远都只能留在范府。”
大管事低头陷入沉默,因为他很清楚,大老爷说的是实话。
他脑子里装了太多秋北财神的秘辛,范家的每一处庄子、每一条范道、每一宗案子,他都一清二楚——这种情况下,就算战神放他走,范中庭也绝不会放他走。
“留下吧,田城”,范中庭有些悲伤地说道,“我真的不想杀你。”
“老爷为何还喊我田城?”,大管事忽然开口问道。
“因为当年你找到我时,跟我说你叫‘田城’,那你就永远是田城”,范中庭认真回答。
大官事再次沉默。
然后他忽然有了决断。
他就地盘膝,紧闭双眼,就这么在雨中坐了下来。
“大……大管事?”
“大管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管事!”
还活着的七位道主看清大管事的动作,相继大惊失色地嘶声吼道。
从天堂到地狱,从希望到绝望,只需一息。
这就是棋子的悲哀。
李德苏淡淡扫了这些慌乱的道主一眼,抬头向巨狼旁的范中庭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
“全部杀光。”
范中庭却看着自己的弟弟。
范中天却在望着大管事盘坐在暴雨里的庞大身躯,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这就结束了?
那么缜密的计划谋策,那么多年的策反发展——就这么结束了?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看,这些臭水一样的脏事啊……你真的别沾。”
范中庭一边说话,一边毫不顾忌地伸出手,安慰似地轻轻拍了拍范三爷的肩膀,那神态像是教训,丝毫不把范中天当作一个原先还一心想要取代自己、背叛自己、甚至伤害自己的敌人。
从头到尾,范中庭都是这样的清淡态度。
秋北财神,是真正的贵人,为什么这么说?大抵如此。
“大哥!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狼神场边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范家二爷范中国引着一众原本来参加开典的亲友大步流星地冲出回廊,直奔场中央的金铁巨狼而来。
“大哥!你骗我!”
跑的跃进,范中国就看得越清,他终于意识到范中庭坚持让他主持招待,并特意叮嘱他留客中堂到正午的原因了,若不是后来实在感觉有些不正常,只怕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范中庭远远望见自家二弟拖着肥胖身躯在雨里狂奔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声:“唉,成何体统!”
范中天听到大哥这句抱怨,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冷颤。
如果他没记错,今天从头到尾,除了他说借兰阳道为东海王引兵时外,大哥好像没有表露出哪怕半点责怪他的意思。
可现在,仅仅因为当众狂奔,大哥就很不开心地骂了句二哥?
难道……从头到尾,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大哥眼里压根都还没二哥失礼来得严重?
想到这里,范中天望向哥哥的眼神终于有些变了。
太阳那不可一世的炽热渐渐消散。
范中国冲到近旁,望着满地的狼藉,听着耳畔十位秋北道主绝望而凄厉的怒吼,脸上却并没有多少惊恐和慌乱。
他主范家外事多年,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今日事变虽然突然,但凭他多年练就的能力和眼力,一眼就看出局面早已在大哥的控制之下,不然范中庭和李德苏也绝不可能如此悠哉游哉地一个站在场中,一个站在场边。
对于黑刀人围攻下道主的惨死,他丝毫不觉得可惜,在用人一事上,素来骄傲的范二爷比起自己大哥要无情许多。
既然不姓范,那就是范家的狗,活着能做贡献,死了再养一条便是,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道主不姓范,太阳却姓范。
“啪!”
范中国狂奔到近前,丝毫不顾及湿透的胖大身体,抬起手结结实实地一巴掌扫在自家亲弟弟的脸上。
堂堂金刚境高手竟然被这一巴掌扇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孽障!”,范中国咬牙切齿地抬手点着范中天的挺拔的鼻梁,“还不快跪下!”
过去几十年来,相比较范中庭的纵容和柔和,范中国对自己这个三弟的态度可就要严厉多了,青少年时三兄弟尚未而立,往往大哥皱着眉头一声断喝,范中天这个做弟弟的两个膝盖都会习惯性抖上三抖。
可今日,暴雨里的太阳并没有动。
范中天倔强地站在雨里,一言不发,像是一个赌气的男孩儿。
“嗯?”,范中国眼看曾经对自己风声鹤唳的弟弟此刻竟然连扇巴掌都拍不醒了,不由得勃然大怒,“怎么了?练了几年功夫就忘本了?我是你的兄长,我让你跪,你听见没有?”
范中天牙关紧咬,仍旧以沉默对待。
“畜生!给我跪下!你听到没有?”
范中国毫不顾忌,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到范中天的腿上,虽然以他凡人之躯根本别想踹动武道强者分毫,可他依旧踹的极为认真、极为凶狠。
恨铁不成钢的凶狠。
范中庭静静站在一旁,早有老奴双手捧来一把大伞,贴心地撑到了他的头顶。
“中天……”
打破范二爷的咆哮,范大老爷以极轻柔的声音说道。
范中国忽然沉默,范中天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大哥。
范中庭轻轻转过身,面朝四方大阵外的一处,竟然就这么双膝弯曲,毫无保留地跪了下来。
那个方向,年迈的老太守肝胆欲裂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大老爷!哎呀呀!大老爷快起来!这是何苦!这又是何苦啊!”
老太守三步并作两步,想要就这么冲过漫天暴雨,冲到范家三兄弟近前,不料才刚站起来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死死拽住,定睛一看,竟然是原先一直默不作声的仅存的一位秋北道主陈潇乙。
陈潇乙神情严肃,拉住老太守后二话不说,也跟着自家老爷一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范中庭从后头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赏。
“大……大哥?”,范中天有些没回过神来,望着风雨中自家大哥下跪的声音,有些彷徨地问道。
可没等他说完话,站在他旁边的范中国就跟着跪了下去。
“二。。二哥……”
范中天痴傻地转过头,望着二哥下跪的背影。
“唰!”
“唰!”
“唰!”
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范家奴仆紧跟着两位老爷的动作,接二连三、毫不犹豫地一排又一排地向着雨里的老太守跪了下去。
暴雨里的太阳终于在这无数双膝盖的敲打下慢慢暗淡。
“家弟一介武夫,无知无胆,受奸人蛊惑在无意中暗助叛党,然其一颗向国之心未变,家弟、以及我范家对当今圣上的忠心赤胆日月可鉴。还望太守大人今日见证,留罪弟一条性命,我范家愿献出秋水以南所有范道,无偿全力支援东海府平叛战事!还望太守大人慈悲心怀,留罪弟一条性命!”
范中庭平稳、柔和的声调,却让满座尽皆哗然。
把所有秋南范道献给朝廷?这是什么概念?
秋北十二条范道光是开启就如此兴师动众,由此可见范道对范家的意义到底有多么重要,而今秋北十二位道主没了十一位,范中庭还要把秋南所有范道给送出去——这对于范家来说,根本就不能用“元气大伤”来形容了。
而无偿权力支援东海平叛——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范中庭先前数日没日没夜地苦苦考量布置,准备借范道大发国难财的大计就此付诸东流,一干二净,范家不仅从支援朝廷评判中拿不到钱,还得自己往里头搭进去数不尽的钱财粮饷。仗一年打不完,范家就得砸一年的钱,十年打不完,就得砸十年。
这简简单单两句话,根本就不是单单用金钱和数字所能衡量的了。
“望太守大人慈悲心怀,留罪弟一条性命,草民范中庭顿首拜谢!”
范中庭再次重复,声音平和而淡然。
可他的头,却已经低了下去。
草民顿首!
秋北大豪、范家大老爷、和长安皇族平起平坐的存在、真正的贵人,此刻却毫不犹豫地跪在漫天暴雨里,以草民自称,狠狠磕起头来。
“望太守大人慈悲心怀,留罪弟一条性命,草民范中国顿首拜谢!”
范家二老爷,主掌范家天下生意几十年,长安五侯七贵见了他都需行礼告见,真正的贵人,此刻毫不犹豫地跟着大哥跪在雨里,以草民自称,不断地磕起头来。
“望太守大人慈悲心怀,留三老爷一条性命!”
里里外外数不清的范家奴仆跟着两个老爷的动作齐声高呼,磕头,声音穿透雨幕,响彻苍穹。
范中天像是傻了似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自家大哥几十年不曾弯过腰肢的肥胖身体笨拙地跪在雨里,丝毫不顾及泥水肮脏,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前方磕头高呼。
二哥范中国为人高傲,行事胜似雷霆,终年紧皱的眉头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到紧张,想要退却膜拜,可此刻他也跟着跪在泥水里,眉头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痛心疾首、诚惶诚恐的表情。
两个哥哥挡在弟弟的身前,跪在弟弟的身前,引着八方无数奴仆,向着老太守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响头。
“望太守大人慈悲心怀,留三老爷一条性命!”
渐渐,磕头声从杂乱化作整齐。
渐渐,范中庭和范中国的脑门上已是斑斑血迹,他们都是凡人之躯,哪里经得住这不要命的磕首,全力十几下后就已见血,可他们却没有半点迟缓的意思。
方才的暴雨里,范中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当着代表长安的老太守的面,公然说出八个大字。
“兰阳道上,东海王兵。”
这话的意思极为简单明了,在范中天的驱使下,兰阳道主暗开范道,已从东海府府都阳州替东海王杨格乾往中原腹地引入大军!
这是通敌,这是叛国!
兰阳道沟通平原、东海两府,叛军借范道之速可以暗度陈仓、悄然无声地如一把钢刀一般笔直插进帝国腹地——这后果到底会有多严重,让人想都不敢想。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赫然就是公然揽责的范家三老爷。
所以方才范中天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范中庭终于破口大骂一声“孽障”,老太守也二话不说跳起来就要告退。
开玩笑,这短短八个字,在场明白的人,谁想听到?
这涉及范家秘辛,更涉及军机大事,日后若是出了什么端倪,今日听到的人要么会被范家灭口,要么会被朝廷诛灭,两条死路,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而今天下大乱,北方正兴战事,东海有生叛党,帝国高层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若是此刻哪个不开眼的跳出来支持杨格乾,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范中庭不能让自己的弟弟死。
他是大哥。
他是家主。
这两个词注定了他一生享尽人间极位,也决定了在需要的时候,他必须抛弃一切,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他做到了。
范中天望着跪在雨水里磕头高呼的大哥,听着耳边范家人整齐划一、震彻人心的请命,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很多以前的岁月。
暴雨里的太阳,终于彻底熄灭。
“扑通!”
范中天双膝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到地上,跪在了两个哥哥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