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青道：“第九十三刀。”
慕容战眸中神色极其复杂，顿了顿才道：“那他没那么快死了。”
“是，没有那么快，还有九百零七刀，行刑大约要戌时才能完成。”杨凤青回答道。
慕容战低喃道：“戌时，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慕容战的声音极低，杨凤青并没有听清楚，杨凤青想了想，问道：“皇上，凤青有一问，不知该不该问。”
慕容战回过神来，“你问吧。”
杨凤青神色复杂的看了慕容战一眼，“茗秋并没有犯什么错，皇上为何将她送回了无虞山？无双还在时，茗秋与她最是姐妹情深，如今无双孤身在此，皇上就不怕没有茗秋的陪伴，无双会寂寞吗？”
无双，他的举世无双！
慕容战浑身猛地一震，心中有什么“哗啦”一声碎开，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将无双遗忘，什么时候，他的心中无双不再是放在首位？
他犹记得，那夜在“锦绣阁”内，他和无双两人完成的婚礼，没有任何人的祝福，没有任何人的参与，就他们两人，却已经觉得足够。可如今他已经复国，如今他已经夺回了慕容家的江山，可为什么，在这个最繁华的时候，他却将无双遗忘了呢？
无双，他的绝世无双！
慕容战脸上渐渐有了痛苦，半晌之后，他才沙哑着声音道：“传朕旨意，无双贤德敦厚，可堪表率，追封无双为圣孝仁皇后，迁葬皇陵。”
杨凤青微微叹了一口气：“皇上，你知道的，这并不是无双想要的。”
慕容战捂着自己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朕知道，可这是朕唯一能补偿给无双的，朕要她死后极尽哀荣，朕要她看到，朕复仇了，这赤国的江山重回到朕的手中。”
杨凤青眼皮一跳，定定看着慕容战的脸，“极尽哀荣？皇上应该知道，无双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皇上的心，真心。”
慕容战忽地有些心虚，他猛地抬了抬手：“朕还有折子要批，今天就说到这里，你先下去吧。”
杨凤青想了一会儿，慢慢的道：“皇上，有些人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国仇家恨，是磨灭不了的，凤青告退。”
慕容战看着杨凤青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国仇家恨不可磨灭，不可能，千千万万个不可能！
慕容战心中倏然一痛，龙袍中拳头早已握紧，他望着面前明黄的龙案，从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疲倦。
忽地门外有人脚步匆匆而来，门外侍卫拦下了那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知不知道擅闯御书房，该当处死！”
那人哭哭啼啼，声音中满是惊恐，“奴婢是冷宫的秋翠……奴婢有要事求见皇上……”
那侍卫一听，脸色一沉，就要挥刀赶人，御书房内慕容战闻言却是心中一紧，失声道：“让她进来！”
侍卫心中疑惑，却不敢质问，那宫女战战兢兢的走进了御书房，慕容战冷冷看着那宫女，问道：“什么事，说！”
那宫女被慕容战的气势一吓，连忙跪伏在地，深深的伏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她……她……不见了……”
宫女说的“她”，慕容战自然知道是谁，慕容战心中猛地一震，涌起惊骇，他震怒道：“朕不是叫你看着她吗？她为什么会不见？”
那宫女脸色煞白：“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今早奴婢醒来……她已经……已经不见了……”
那宫女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得听不见，慕容战心中一凛，不由脸色铁青怒道：“为什么你现在才来报？她要是有个好歹，朕诛你九族！滚！”
慕容战冷冷喝道，那宫女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出了御书房，慕容战脸色极其难看的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时间如同一把钝刀一刀一刀从他心间割过，他心中涌起无限荒凉，该怎么办？他现在该怎么办？
褚云兮的身份特殊，他如果大张旗鼓的下令去找她，势必会害了褚云兮，可不去找她，难道就此和她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慕容战苦笑着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的荒凉更甚，自己一路走来，一步一步登上这帝位，复国报仇，他已经实现了，可为什么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感？反而心中有一块地带一直揪着，像黑暗中有一只冰冷的手揪着他的心，让他不能安生。
慕容战垂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心中比双手更空荡荡，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什么都参悟透了。
成王败寇，皇图霸业，哪里抵得上她的倾城笑颜，哪里抵得上她那一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偕老，偕老，如今他们两人又该如何偕老？
龙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朝臣个个奏秉他，要全力捉拿禇家余孽，言下之意就是要尽快捉拿到褚云兮，这折子他一直压在龙案上，不敢看，也没有勇气去看。他心中有千百个借口，可没有一个借口说得出口去劝服那些朝臣。因为这条路，一开始就是他自己选的。
为什么，到头来，他们两人竟然是这个结局？自己一心想要护她，想要留她一条性命，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她不见了，不知是自己逃出去了，还是有人帮忙逃出去，总之是她不见了。
心中像是少了些什么，让他无力得只想睡一觉，可又有道声音在说不能睡，叫他去把她找回来……
找回来，还能找回来吗？他们始终是仇人，褚云兮的个性他再清楚不过，就算自己存心想留她一命，她也不见得就会领情。慕容战心中苦笑，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如此了解她了？慕容战低头看着那把金灿灿的龙椅，脑中忽地又想起那天凤殇的话，他说，等你君临天下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值得吗？
值得吗？他现在问自己一句，值得吗？心中不断的涌起苦涩，让他几乎不能站立，门外忽地有人惊道：“皇上，不好了，有人劫刑场！”
慕容战猛地回过神来，震怒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劫刑场？你立即命兵部带三百精兵，给朕把劫刑场的人统统抓起来！”
那人几乎是冲进御书房，正是杨凤青，杨凤青上气不接下气的道：“不……用不着兵部带人，劫刑场的是……是褚卫忠的女儿褚云兮。”
慕容战心中一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也脸色一白，勉强镇定的问道：“可抓住了人？她……有没有受伤？”
杨凤青微微喘息着道：“人抓住了，端亲王令人来禀明皇上，褚云兮乃褚卫忠的独女，依照律例，今天应该斩首，端亲王想问问皇上的意思。”
慕容战眼瞳猛地一缩，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萧彻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是要他亲自下旨处死褚云兮，成就他的圣主称号。
可他做不到！
慕容战猛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的道：“此事事关重大，先将褚云兮押回来，朕要亲自审问，日后自有定夺。”
杨凤青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皇上的意思是？……”
慕容战眸光闪躲，不自觉拔高了声音道：“朕说过，日后自有定夺！”
杨凤青眼中掠过复杂情绪，他忽地撩袍跪地，神色凝重，说话便有些争锋相对：“皇上！褚云兮是褚卫忠的女儿，只凭这一点就足够她处斩，皇上还要审问什么？还是说，皇上是想为她开罪，并不想杀她！”
慕容战浑身一震，龙袍中拳头死死的捏着，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倏然避开杨凤青咄咄逼人的目光，强自镇定道：“不是！朕……朕不是想为她开罪，也不是不想杀她……”
他的话说起来底气不足，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骗得过杨凤青？果然杨凤青道：“那皇上是为了什么？现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褚云兮就人头落地，从此放眼天下，再没有禇姓的人，皇上的大仇才能真正得报，可皇上却执意要袒护褚云兮，请皇上告诉臣，是为了什么？”
是啊，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自己从凤殇手中将她接回来，为了什么自己瞒着天下人将她关在冷宫，为了什么到得现在，他却还是下不去手杀她！他是慕容战，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身上人命无数，鲜血淋漓，可为什么，他却对她手下留情？
那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可他却不敢去面对承认，因为这结果他最终承受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这阴谋算计里，他付出了真心，午夜梦回，他一遍一遍的念着那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才能勉强找到慰藉，可诚如这残忍的现实，他和她，永远都只能敌对的仇人。
“因为朕爱她！褚卫忠的罪行与她无关，她没有罪，也没有错！如今褚卫忠已经伏诛，朕大仇已报，朕愿意背负不孝的罪名，朕要留她性命！”他的眸底俱是从容与坚定，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原来承认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他心中忽地一松，对上杨凤青发青的脸，眸中隐隐有着愧色，杨凤青冷冷笑了起来，“这就是皇上给凤青的理由吗？爱？天底下任何人都能爱她，唯独皇上不可以！”
慕容战眸中痛色一闪而过：“朕知道！可是凤青，朕已经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