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宁一怔,心中瞬间转过千百种思绪,他紧了紧高夫人的手,“夫人先回去,老夫和董大人有事要说。”
高夫人知道高长宁一向行事严谨,谈事时不喜人在旁,但高长宁才从昏迷中醒来,她担心他身体,“老爷这才刚醒,有什么事不能容后再谈吗?”
高长宁掳着自己花白胡须,意味深长的道:“不,夫人,这关系到我们高家的未来,不容耽搁,夫人放心,老夫不会有事。”
高夫人听高长宁这么说,也知事态严重,眼下正是高家困难时期,安然度过自然最好,若是渡不过,那么往后的日子,谁都不知道高家的命运会是如何。高夫人想透这层,只好止住了眼泪,又嘱咐了高长宁几句,这才由丫环扶着走了出去。
高夫人才走,就有小厮引了董日朗进了高长宁的卧房,董日朗脚下微微发颤,他年纪和高长宁相仿,两人俱是前朝旧臣,慕容家覆灭之后,两人境况机遇皆有相似,但又彻底不同,高长宁是彻底追随贺兰御,而董日朗却只是表面效忠,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将来复兴慕容家江山。
董日朗慢慢走到高长宁床前,高长宁心中一叹,如今高家就要没落了,时移世易,曾经依附自己的那些小人,如今只怕避自己如蛆虫。
高长宁忽地一叹:“难为董太保大人还记得老夫,老夫如今初遭贬谪,旁人避之不及,董大人就不怕受了牵连,得罪皇上吗?”
董日朗自然知道他心中有怨气,他在床沿边坐了,一笑:“老夫与高相国同朝为官几十载,这份情义,岂是外人能理解的。”
高长宁也是一笑,半眯住眼眸:“董太保大人今天来,不会单纯的只是想找老夫叙旧吧?董太保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董日朗见高长宁直言,也不卖关子,他神色肃穆,慢慢道:“老臣记得,当初皇上初得天下,是高相国为皇上平息干戈,辅佐皇上坐稳龙椅,可如今高相国竟是这个下场,高相国心中,甘心吗?”
甘心?谁会甘心!从权倾朝野的权相忽然被贬为礼部尚书,统领后宫的女儿高皇后也死了,任凭是谁,都不会甘心的!更何况,是一个握了十几年权柄的相国高长宁!
当然是不甘心!
董日朗和高长宁都知道,所以董日朗来了,来与高长宁结盟。玩弄政治权术的人,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盟友,所以董日朗料定高长宁会答应,高长宁也料定董日朗会来找自己。
高长宁忽地冷笑:“他对老夫不仁,老夫也不需要对他有义!老夫对他忠心耿耿,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老夫岂会甘心!玉儿身体一向很好,岂会突然得病不治而亡,玉儿是冤死的!所以他不敢给老夫看玉儿最后一眼,老夫又岂能甘心!”
董日朗老脸上也流露出怜悯,高皇后暴毙的事,他也略有耳闻,绝对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虽然贺兰御下旨封口,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皇宫那样的是非之地,董日朗道:“既然如此,老夫也就直话直说了,老夫希望高相国大人,能站在凤王这一边,来日里,老夫保证还高相国大人一个公道,还皇后娘娘一个公道!”
高长宁眼中闪过狡黠的利光,“董太保大人这是在教老夫谋反?”
董日朗微微一笑,“高相国此言差矣,当初谋反的是当今皇帝贺兰御,这赤国的万里江山,本就是慕容家的,窃国者,当诛杀之!如今凤王已经策算无遗漏,赤国很快就会回到凤王手中,识时务者为俊杰,皇上如此对待高相国,老夫希望高相国大人适时悔悟,助凤王一臂之力,既为皇后娘娘报了大仇,也为自己、为高家选择了一条坦途。”
高长宁眼眸深眯,他定定看着董日朗许久,心中顿时涌起千百种滋味,董日朗说得没错,高长宁身为赤国相国,不可能对朝堂局势一无所知,他知道凤王慕容战绝对不会久居人下,太子贺兰傲更是无才无德,可要扳倒贺兰御也并非易事,贺兰御毕竟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皇帝,有了一定的根基,而慕容战的实力,到底怎样,高长宁并不知道,而一旦做了选择,就永远回不了头。
高长宁长长叹了一口气:“兹事体大,老夫改日再答复董太保大人。”
董日朗似乎料到这个结果,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这才慢慢走了,高长宁若有所思的看着董日朗已经有些佝偻的背影,眸中神色沉沉,许久他才沉声道:“来人。”
一道黑影忽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高长宁目光一凛,声音沉沉道:“去替本相查一件事……”
半晌之后,那道黑影又消失在黑暗中。
凤王府,褚云兮的住处。
慕容战怔怔站在门前,原来不知不觉,自己竟已走到这里了,他眸光中涌起复杂神色,不是说好了,回到这里,他就已经不再是“永园”里的那个慕容战了吗?可为什么,心里会那么空,空得他心中恍惚生出深深的寂寥来。
月华倾泻而下,笼罩在他周身,他忽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却忽然听得屋内的咳嗽之声,她咳得那样痛苦,似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
慕容战脚下定定,似是地下突然生出根来,将他生生拽住,长袖中,他拳头紧紧握着,心也跟随着那咳嗽忽起忽落,最终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屋内。
屋内光线十分暗,慕容战慢慢走到褚云兮跟前,褚云兮正紧紧抓着床沿,她脸色苍白,正痛苦的咳着,慕容战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为她轻轻顺背,褚云兮见是慕容战,咳得更加厉害,慕容战忽地喝道:“来人,去传太医过来!”
褚云兮忽地一把抓住慕容战的手,慕容战看着她,眸中神色复杂,褚云兮勉强忍着咳嗽,“不……不要传太医……咳咳……”
慕容战手一僵:“你咳得这么厉害,让太医来看看我才放心。”
褚云兮眸中一紧,她抬头定定看着他的脸,笑得十分寂寥:“慕容战,我多想……多想我们可以就这样……一辈子……咳咳……”
慕容战垂下眼,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褚云兮沉默了一会儿,她慢慢松开握着他的手,眼眸中渐渐流露出萧索:“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不怪你……咳咳……有时候有些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样努力都进不了他的心……咳咳……而有的人,入了眼就入了心,无论如何都忘不了……慕容战,你已经在我这里了……”
褚云兮说着,慢慢将手搭在心口,脸上俱是凄色。慕容战定定看着她,她似还没有说完,咳嗽了两声,又继续道:“我不会放弃……哪怕最终是死……我也不会放弃……慕容战,这辈子,我都不会放弃……”
她说完,又猛地咳嗽了起来,慕容战僵硬着手替她顺背,她眸中的坚定,让他心中一突,可是,是没有结果的。
他们之间,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这个想法不断从他脑中掠过,就像是有个人站在他身边,不断的重复着: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这一刻,他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慢慢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他说完转身离去,褚云兮唇边溢出一抹苦笑,可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又能怪得着谁呢?
她捂着苍白的唇不住的咳嗽,咳得她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好受一点。
这夜注定会很漫长,可是她心中有执念,这长夜终究会过去的,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次日,皇帝贺兰御罢朝一日,着太子贺兰傲亲自去凤王府迎接凤王慕容战入宫见驾,这份殊荣,古往今来,慕容战是第一人!
太子仪仗一路到了凤王府,慕容战亦是在凤王府门口亲自相迎,他一身绛紫色朝服束身,更衬得他身形俊秀挺拔,俨然如神。
宫人的声音高高扬起:“太子殿下到!”
随着宫人声音的扬起,太子贺兰御的软轿停在凤王府大门口,宫人掀开软轿的帘子,贺兰傲方一脸冷色走出软轿。
慕容战脸上面无表情,只是躬身,淡淡道:“臣慕容战,恭迎太子殿下。”
贺兰傲冷笑一声,“凤王实在言重了,本太子今天是来‘恭迎’凤王进宫的,凤王不要本末倒置了,本太子受不起!”
慕容战不卑不亢道:“臣不敢。”
贺兰傲又是冷笑,“不敢?还有什么是你慕容战不敢的!”
慕容战知道贺兰傲是有意为难自己,便不再说话,贺兰傲见慕容战如此忽视自己,心中更是震怒不已,他冷冷道:“本太子奉皇上旨意,迎接凤王入宫,凤王请吧。”
贺兰傲说完,冷冷拂袖,径直转身走向软轿,早有宫人将软轿帘子掀开,等贺兰傲上了软轿,慕容战这才神色淡淡的上了自己的官轿。
宫人又是朗声:“太子殿下回宫!”
太子仪仗和慕容战的官轿便一路往皇宫方向而去,一路百姓回避,宫人开道,太子仪仗俨然如皇帝御驾。
慕容战安然坐在官轿中,两边道路十分宽阔,他却竟恍惚生出一种,前路十分艰难的恍惚感觉。他脑中忽地掠过褚云兮那寂寥萧瑟的脸,唇边不由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不可能,更求不得,可为什么自己当时,却没忍心告诉她实话?
说到底,还是自己,心已经开始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