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在那边呆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回家的时候，整个脑袋都是晕乎的。
她回家洗了个澡，而后回到店里，准备等那小姑娘来了交代一下，再回家躺着休息一下。天色微亮，乔伊边走边打哈欠，一直到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才发觉边儿上蹲着个人。
眼睛疼得厉害，看东西都好像看不真切了，乔伊揉了好几下才确定这不是幻觉，也才知道昨天白天看到的身影就是洋子。
洋子抬头见了乔伊，便挣扎着站起来，许是冻着了，刚站直身子，鼻涕水就流了下来。乔伊留意到他满眼的血丝，便招呼他进屋。
小阳台还是原先的模样，魏柏喝完的空啤酒罐子也还在那里。
乔伊让洋子在阳台坐着，自己开了超市门，进去倒了两杯热茶出来。她端着热茶走出来的时候，洋子正摩挲着桌子上的空罐子。
见了洋子这副模样，再想到葬礼上的闹剧，乔伊算是猜到了他和魏柏的关系。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热茶放到他面前，招呼他喝口热茶。
已经放了一天的热水，并没有那么烫了，茶叶还蜷曲在杯中没有泡开。洋子喝了一口润着嗓子，茶叶留在嘴里，细细咀嚼着，带着点儿苦又带着点儿涩。
洋子也不急着说话，就这么把一杯茶都喝完了，连带着茶叶也全部吃下肚。
乔伊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等手脚暖和了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她不时小心地看洋子一眼，一边搜肠刮肚想找些合适的话来安慰他。
“他来找过你了。”
洋子身子着凉，喉咙哑了，话说了两遍才说清。
乔伊琢磨着这句不是疑问句的话，觉得洋子不像是在问她，而是在自言自语，便没有回话。见他杯子里的茶没了，又进屋拿着刚刚烧的热水壶，给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刚煮沸的水，热气升腾，将洋子的眼睛都蒸得湿润了。
乔伊也给自己添了些茶水，努力回想着魏柏最后来找自己的模样，努力回想起所有的细节，想要告诉洋子魏柏最后的模样。
“他还喝酒了？他以前不怎么喝酒，唯一的一次还是我骗他喝的。”
开水太烫，洋子放下水杯，又摩挲着那个空酒罐，喃喃自语。
“他不知道那是啤酒，我骗他是大麦茶，他当时，喝了有那么一大口，结果，刚喝下就全部吐出来了。然后还追着我打，说我要下毒害死他，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的。”
洋子看着那空酒罐，眼神无比爱恋，近似贪婪，像是随时要把这空罐子吞下肚一样。
乔伊不知道怎么接话，她也不确定洋子是在跟她诉说，还是在自言自语。只知道，魏柏身上那令人窒息的苦闷，现在又流动到洋子的身上，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小柏找你就是来喝酒的？”
这会儿乔伊确定洋子是在问自己话了，连忙放下手里的茶杯，一脸的小心翼翼。
“他说他出来没带钱，让我请他喝酒。”
洋子点点头，示意乔伊继续说。乔伊舔了舔嘴唇，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犹豫着要从什么地方讲才好。是告诉他魏柏当时穿的衣服颜色，还是告诉他魏柏说话的表情，还是……
正想着，乔伊瞥见桌上那个拉断的拉环，便立马献宝似的指着拉环说：“当时魏……老师用无名指拉罐子的拉环时，拉环被扯断了，他只好开了另一瓶。我问他为什么要用无名指拉拉环，他说用食指会伤到，影响上课，反正食无名指也没用。哦哦，我还想起来了，那天魏老师穿着一件高领衫，颜色好像是灰色的……”
“你刚才说什么？”一直安静听着的洋子忽然打断了乔伊的话，让她将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说，魏老师前天来找我的时候穿着高领衫……”
“不是，前面一句，他说无名指怎么了？”
“他说无名指没用，所以用无名指拉拉环，用食指的话，伤到了会影响上课。”
洋子偏着头，仔细听着，听完了又沉默，眼睛一瞬不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乔伊抬手揉了揉疼痛的额头，期间不小心碰到了热水壶的外壳，被烫了一下又立马缩回手。得亏了这一烫，乔伊才记起屋内还泡着泡面。料想洋子很久都没进食，刚才进去端热水壶的时候，她顺便泡了一碗泡面。
看洋子还在发呆，乔伊便进屋将泡面端出来，推到他面前。
“吃点泡面吧，我想，你，应该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洋子回过神，沉默地摇了摇头，手里一直摩挲着那个空罐子。
“你帮我拿个可以戳的工具过来吧，我想替小柏把这罐啤酒喝完。”
乔伊思前想后，实在不知道该找什么东西把那罐子戳开，急急回屋绕了一圈儿，才找了一把剪刀。
洋子一手捏着啤酒罐，一手握着剪刀，而后狠狠往下戳了下去。乔伊看得害怕，担心洋子情绪过激，戳到自己的手。动作大了，罐子被戳出了一个洞，可酒水撒了洋子一脸。
乔伊又急急忙忙进屋拿毛巾给洋子擦。洋子接过毛巾的时候，乔伊留意到他眼角划过几滴泪，而后迅速与脸上的酒水一并被擦了。
洋子将沾着酒水的剪刀放到一边，也用无名指将那半个拉环抠出来撕掉。撕扯间，手指被划了一道口子都没在意。扯掉后，胡乱拿着毛巾将手上的血水擦掉，便自顾捏着啤酒罐。
他慢慢地喝着，一边让乔伊描述魏柏来找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洋子故意喝得很慢，让乔伊把魏柏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把魏柏的动作神情描述了一遍又一遍。
乔伊望着坐在魏柏曾坐过的凳子上的洋子，看他慢慢喝着酒，将他的身影与前天在这里喝酒的魏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心里无比惆怅。
虽然洋子极力克制着，但乔伊还是留意到，他浑身不时在颤抖，眼睛湿润了就瞪大，等眼眶中的泪水没了再松下劲儿来。她看得心疼，很想对洋子说，要哭就哭出来，可照顾到他的面子，只能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无论是魏柏，还是洋子，坐在她面前喝着酒，都让乔伊觉得他们手里捧着的根本不是酒，而是令人肝肠寸断的毒药。
泡面泡得久了，盖子翻出一半，上面贴满了水珠，依稀能看到纸盒子里的面饼都糊了。
“他还说了什么吗？”
乔伊说得口干舌燥，洋子却不依不饶，不厌其烦地听着已经听了好多遍的话，还不时问问乔伊，以防她有什么漏掉的地方。
悲哀而无奈，乔伊只好捧着水杯喝了一口茶，将魏柏到这里后的种种又详细说了一遍。
洋子仔细地听着，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似是想要将魏柏最后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他让乔伊说得详细再详细，像是在弥补最后见到魏柏的不是自己的遗憾。
等最后一滴啤酒喝下肚的时候，洋子意犹未尽。
乔伊喝着水，脑袋又晕乎乎起来。知道乔伊在那边忙了一天一夜，也累着了，洋子没好意思再多逗留。他临走前忽然问乔伊，魏柏在那里睡得好不好。
乔伊呛了一口茶水，还以为洋子是疯了，不动声色地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反应过来，洋子其实是在问魏柏走得安详不安详。
“唔，挺好的，好像……还在笑。”
听了这句话，洋子才放下心来，握了握拳头，起身离开。
等洋子走到门口的时候，乔伊忽然站起来对着洋子喊了声：“洋子……哥！”
太肉麻的话还在思量中，未能说出口，洋子却像是已经明白了乔伊的心事，背对着她摇了摇手，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洋子的身影完全不见了，乔伊才丧魂落魄地坐了下来。
明明不关自己的事儿，心却疼痛得那么真切。
乔伊掰开塑料叉子，卷起一叉子糊掉的面，僵硬地往嘴里塞着，汤汁都沾到了嘴边上。如鲠在喉，食不知味，忘了想对洋子说些什么，也忘了该怎么开口。
面条软烂，闻着香，吃起来却不好吃。
乔伊百无聊赖，眼神四处乱飘着，忽然见了桌上魏柏弄断的拉环不见。还以为是碰掉在地上了，弯腰找了一圈儿都没找到，再看了桌山还留有的几滴血水和啤酒，猜想大概是被洋子拿走了。
见了魏柏和洋子是这种结局，她忽然念起一个人来。
姜慧高二下学期就转班了，此后两人也没有再碰过面。唯一有交集的，不过是乔帅住院的时候，姜慧托她妈帮忙照料着，不时给乔伊送几块巧克力补充能量。
那么优秀的人，她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因为身份，受到别人的排挤和嘲讽呢？现在，她还好吗？
这么想着，乔伊心里又难过又有些欣慰。
当初姜慧告诉自己她同性恋的身份时，自己的厌恶可是表现得真真切切，而且诅咒她死。虽说最后道歉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已经在别人心里戳了洞，撒了些冰。那么恶毒的话，当时的道歉足够诚意吗？姜慧是真的原谅自己了吗？
乔伊舔了舔嘴角的汤汁，又埋头吸了一口面。
实在不明白，他们，包括乔伊自己，为何总要将世界想得那么复杂呢？为何要对别人的事情指指点点呢？为何有时候能如此轻易地去否定一个人，否定他存在的价值呢？
从乔帅死到现在，这些问题乔伊还是想不明白。
人究竟怎么活着才能像个人，要怎么活着才能不像别人嘴里的那个人？而这一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如此狼狈苟且地活着？
想得头痛欲裂，想得心情惆怅，等小姑娘来了店里，乔伊简单地交代一番，便回了家。拉了窗帘，睡在狭小的房间里，闭着眼，仿佛自己也死去了，此刻正被放在一个大的棺材里。
她想给沈白打个电话，却累得浑身乏力，眼皮子都懒得动。
迷迷糊糊间，手机似是响了，乔伊艰难地翻身接了电话，说了好几声，那头却没有声响。她只好软下胳膊，一动不动地继续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梦得光怪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