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算什么背叛？凤灵大人他……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国家而已！”
东源隐隐攥住拳头，此话刚出，便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席卷了他的内心。
是了。说到底，真正背叛凤灵大人的，是他。
“你当真这么以为么？”玄溟沉声说道，手中的博山炉青烟飘渺，反添凄凉。
“难道不是？他分明就是商王帝辛……”
“若仅仅如此，天帝可能会这般处置他？他可是神界仅此于天帝的上神！”
东源皱了皱眉，迷惑道：“那是……？”
玄溟微微阖眼，吟思片刻方才睁开：“你可知，在牧野时，凤灵说了什么？”
见他不出所料地摇了摇头，玄溟才叹道：“他说，六界众生，生而平等，人就是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六界各成一体，神，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自封为六界至尊。”
“……！”
这样的话，东源从来都没有想过！
自古以来，神界都是最强主宰的存在，连神界控制人界，都是理所当然……凤灵大人，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呼吸却有些急促：“这么说，凤灵大人他……这样，真的是背叛了神界？”
玄溟却没有回答，博山炉的青烟稍稍融化了他本身的冰寒，似乎变得亲近了些。
他侧过头，望向那三十三道九天印。
“……他的想法，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吧。”他抿了抿唇，目光却迷离起来，“师侄，你觉得……以神界统领人界，真的对吗？我们神，是否真的已经存在得太久？”
东源沉默了一会，只是摇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觉得，若人界无神界的带领，怕是会不知何去何从……但凤灵大人的想法，我又不知道对不对……我说不清。”
玄溟拾级几步，脚深深地踩在雪地里。
那只几乎难辨生死的凤凰，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仍是昂头仰天。自始至终，都没有屈服过。
“山河更替、改朝换代，神界却一成不变，整个神界，都好像死透了一样，已经不知道几万几千年，没有神去想过了……”他喃喃说道，“其实说来，也是可笑。他本身就是神，却去为人争取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说是背叛神界，也没有错。”
他自知得不到回应，也不需要回应，侧过头道：“罢了。你快些回长聚殿吧，众仙虽位不及你，但也不能怠慢。比起在周室的时候，你肩上的责任要大得多了。”
仙界之主，地位尊崇仅次于神，而肩负的东西，自然也更多了，那些七情六欲，都不能成为责任的阻碍……
但，根本就没有人问过东源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他奋然昂起头道：“我不要紫微之位，能不能给天帝说说，只要能把凤灵大人放出来，就算把我打回原形都可以！”
玄溟猛一振袖，喝道：“胡闹！紫微之位多少仙人求之不得，岂是你想推就推的？经历了一次渡劫而已，你如今就这么想死？”
东源冷笑道：“虽说犯错的是凤灵大人，但一切……都因我而起，归算到底，都是我的错，我仙法剑术师承凤灵大人，即便不能免去他的罪责，分到我身上也应该是理所当然！”
“凤灵已经出事，你身为神界罪神门下，不求自保反而求罪，你让我如何同他交代？！”
东源身子一震，双手紧紧攥成拳头，道：“但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下去！在人界的最后两年，无论是午夜梦回，还是白日闲坐，我耳边总会隐隐飘过牧野的杀伐之声，总会想起湄儿以身殉国的情景……得了天下，报了家仇，我却一刻也不得安宁！哪怕获罪将我和他一同贬为凡人、不做仙神，也好过如今这样！”
玄溟猛地抬起手来，挥袖一掌打了过去！
东源的脸霎时便红肿起来，脸上的指印清晰无比，一线血，缓缓自嘴角流下。
他咬了咬唇，忍下口中的血腥，敛裳俯身跪正了身形，低声道：“……小仙僭越，请神上恕罪。”
玄溟似有些心疼，忙揽住他的臂下将他扶起，为他拭净唇边的血迹。
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东源的脸。东源这时已低下头，散下的头发遮了他小半的面容，却遮不住那一双隐含锋芒的眼。
“日后，不许再说这些荒谬之言，你记着——”玄溟沉声道，“不论是信念、牵绊、坚持还是情谊，你都必须在作为‘紫微’之位活下去的基础上，才具有追逐的意义。”
东源豁然扬起头去，如梦方惊。
……
月悬中天，星垂四野。
离恨天上，雾重雾浓，更深露浸，低矮的草叶上旋着夏螟虫的萤光，像是天上落下的星星。
这里并非千年之后的离恨天，而是世间最美的夜景。
一身墨蓝如画的男子，静静地默然立于其中。微风一起，他的背影便如流水涟漪的流淌，松松系着的如墨青丝终于散下，与这里的景色融为一体。
远远的地方，正躲着两个梳着双髻的仙娥，不进不退，就在那呆呆看着。
“我没骗你吧，在这里可以看到紫微尊上平时的样子，你看你看~”其中一个指着，一脸兴奋，压低声音道，“一百年来尊上从来都又冷又冰，现在把头发放下来真的好亲切啊！”
另一个皱皱眉头：“只是背影而已，尊上又不可能正眼看我们……他就像高天孤月一样，都快和玄溟神上差不多了。”
起初那位丝毫没有半分兴致减少：“可是听说尊上很久以前也是很亲近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现在的样子，肯定有原因吧？”
“我才飞升了十年，我哪知道啊……可是尊上明明也只有几百年修为，却比好多几千年几万的神仙都厉害呢。听说，只有断却一切念想，专心修为，才有可能做到这样……”那小仙娥撅起嘴来，“尊上一直这么努力，到底是在图什么呢？成神吗？可听天帝说，过不了两百年，尊上就有足够的修为飞升为神了，根本用不着这么努力啊……”
“谁知道呢？我们仙都有一位神上做师父，可唯独尊上没有呢……”
两个小妮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正到兴头，忽听身后一声严厉的低喝：“在看什么？”
回头一看，因仰视而显巍峨的人，慑人寒气一展无余。
两个仙娥浑身一悚，赶忙拜了下去：“小仙拜见玄溟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