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长聚殿前。
“绝欲绝情,六亲不认……”
玄溟慢悠悠地如常抚着青烟袅袅的博山炉,仰头看了一眼这“长聚”的牌匾,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七情被心魔所噬,果真连尚在人界的湄儿也扔下了,这叫我如何告诉她……”
他为难地在殿前踱步,却迟迟没有进去。
殿门敞开了一缝,却仿佛容不得任何人进去半步,连玄溟都觉心悸。情之一字,不论是何种情谊,都无人能避;而失去了七情六欲的人,能毫无忌讳地用剑去面对昔日旧友,那是何等可怕……
“你受伤不轻,等调养好了,不许再去神魔之井。若真的想为神界做点事,不妨去太一境守神农鼎,毕竟神魔之战一触即发,魔界应第一个盯上的就是三皇神器。”
是天帝的声音,从殿内传来,语气中的怜爱,难以分辨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继而是东源稍显虚弱的声音:“是,小仙明白。”
“还有,凤灵勾结心魔,怕是他的女儿也并非善类,虽名义上是你在人界的徒弟,但并未有过师礼,你当如何?”
“既无师礼,何来师徒之说?凤灵再次背叛神界,自那时起,此二人已与小仙无半分关系。”
玄溟惊得却了半步,这句话……当真是东源说的?
“呵……很好,紫微仙尊,你果然不负孤之所望。之前百年,孤还对你有所怀疑,如今,你倒的确堪当大任了。神魔之战后,孤会晋你神位,可不要辜负孤对你的期望。”
“请天帝放心,小仙必为神界赴汤蹈火。魔界众恶,哪怕是强如凤灵心魔,小仙都绝不会让他们踏上神界半步!”
玄溟微微皱眉,走上前去,透过缝隙,去看里面的情况。
塌上的东源虽不能起身,可神情肃杀木然,寒意逼人,连身为冬神的他都觉锋芒不及。
而天帝含笑凝望着他,那样的笑容,更令玄溟觉得笑里藏刀。
天帝伸手间,伏羲剑已出现在他手中。他端详了一番,道:“这把伏羲剑,以后便正式赠与你。神界之安危与将来,你应当担起一份责任。”
东源微微颔首:“小仙明白。”
天帝似乎满意于这个答案,将伏羲剑置于案上,迟疑片刻,倏而回身喝道:“来人,拟旨。”
迅速有仙娥从旁侧端着丝帛笔墨疾步上前,长跪在他面前。
天帝冷笑一声,一字一字念出:
“凤灵上神勾结心魔、自甘堕落,有违天道,即日起,废其席次、玉印、宝册、宫室,删其生平经过。一经抓回,立处灭魂之刑。其女寒月仙子,连坐,即刻投入天牢,以同罪论处,十五日后行刑!”
……
散魂台上,流云倏忽而过,冷彻心骨的冽风,将子湄的脸刮得生疼,如受冰刀。
她被取下了所有的首饰,依旧美丽的金发随风而舞,紧身穿着一件代表重罪之人的素色衣裙,像是行尸走肉般,被两个仙兵拖拽着,一步步走上这散魂台。
每一步,都艰难得像走在刀刃上。
仰头看去,一百零八级冰冷的石梯,空空荡荡的悬空高台,那么干净、纯白,仿佛这里从未沾染过任何人的鲜血,从未消失过任何人的生命。
呵,又是这里,散魂台……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百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众目睽睽、无数唾骂之下,她站在下面,望着另一个人像她现在一样,举步艰辛地走上这个散魂台。
那个人那时候的表情,淡然如水;那时候的气节,坚韧不屈。
她喊、她闹、她哭、她叫,好不容易冲过去,站在父王的身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父王,我们走,我们不要在神界!仙位神位,这些我不要了,我都不要了!我们离开这里,回殷商去,去做凡人……好不好?”
那时,她拉住父王的衣袖,苦苦哀求,而她的父王,轻轻拂下她的手,送给她一个最温暖、最心痛的微笑。
“湄儿听话,有玄溟兄在,你要做神界最美的仙女……父王若不在了,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听话。”
殷商,不在了;家国,不在了。连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希望,也被这冷冰冰的天条斩断。
三魂七魄,十剑灭魂,她亲眼看着父王生生受下,即便没能死去,那时候看见的满脸鲜血、满身殷红,竟好像受在自己身上,将心撕碎得一点都不剩。
如今,又是这里。
走上散魂台,等那两个仙兵退下,见到面前的人,她不禁惨笑起来,泪水滚落如珠,浸入她自己的手心。
伏羲剑,灭魂刑。
东源已不知在这里伫立了多久,右手始终按着伏羲剑。缭绕的轻云拨弄着他散下的头发,墨蓝色的长袍依然如旧,仿佛为了等她,已立成了一座雕像。
他的眼中,冷若寒窟,再也没有轻言细语,再也没有海誓山盟,更不会有半分过去的温情。
他微微皱眉:“不必怀疑了。我已请示天帝,你,由我亲自行刑。”
“由你?”子湄笑意更甚,令人战栗,“你自己说与我无半分关系,凭什么是你?”
东源将伏羲剑端于身前,指尖划过锋芒。他,如今也如这把剑,空居高位,无情无欲、六亲不认。
“若是他人,我不放心——不放心能否让你少受苦楚。”
“那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如何作想,悉听尊便。”东源略略别过头去,“时辰已到,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到头来,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好自为之’?
子湄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咬牙道:“给我一个好自为之的理由。我到底有什么错?”
“你无错。”东源抬起头来,正视着她,更无半分情谊,“若非要说——你身为凤灵之女,这便是错。”
原来如此,原来不过是连坐而已!神界有多少人恨凤灵入魔、洞开神魔之井,就有多少人恨不得杀了她,以敬效尤!
“那父王他,即便如此,你就无半点旧情可言?你的心——你如今还有没有心?!”
东源微微一怔,一手握住伏羲剑,沉声答道:“七情已毁,如今我只从神界之令。凤灵勾结心魔,背叛神界,为祸天下,不论他是我什么人,为这苍生,我也总有一天会亲手手刃他。”
“为了苍生,你们都说是为了苍生,果真冠冕堂皇!”
百年情谊,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东源深深吸了口气,伏羲剑往前一指,冷冷道:“跪下。念在昔日情谊,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楚,很快。”
子湄凄然一笑,步步朝他走来。她的脚步从来轻盈,这时却如步步泣血般可怕。
“我跪师、跪父、跪夫,但——”她抬起手去,手臂在宽大的袖袍里颤抖,“我独独不会跪你!”
伏羲剑往前一伸,定在她胸前不足两寸。
“跪下。”命令的语气,这一次厉声喝下,似是有些无奈、有些不忍。
子湄微微前了一步。这把伏羲剑的剑锋已抵在她的胸口,只有要他敢下决心再进一寸,不论是恩怨还是情谊,从此永绝。
“紫微上仙,你不是向来行事不悔的吗?”她握住他的剑锋,指着自己喉间,“朝歌、牧野、鹿台,欺师灭祖、恩将仇报、六亲不认,你不是做得很好么?什么事你没有做过?!”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东源的脸色愈发阴沉,声音却颤抖起来,“最后一次,跪下!”
子湄迎上前,剑锋已在她颈间划下淡淡的一道,抵在她喉头上。她倒要看看,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自己爱得痛彻心扉的人,会选择什么?
“我用不着你的怜悯。我的命盘在鹿台就已崩裂,除非天地魂离,七魄消散——你放心,我死不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说过,这里早已没有了心跳的声音。灭魂十剑,一剑一魂,一剑一魄,都是你给我的,我自当好好消受!”
她还欲再露出刚才那般令他心寒的笑容。既然他如此绝情,那她就唤起他的七情,让他醒悟后生不如死、永生自责!
但只在一瞬,她的笑容凝滞,僵硬。
伏羲剑,毫无半点犹豫,从她的胸口直贯而入,刹那抽出。
这样的动作,安静得像只是一片枯叶凋零,干净得能觉察的,只是伏羲剑上,还在缓慢落下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