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惊骇地喘息着，将右手背到身后，藏于袖中，仿佛这样，他就能逃避刚才发生的现实。
但面前人腹部不断涌出的鲜血，变得迷蒙不清的眼眸，逐渐瘫软下去的身体，以及那一把舔舐了鲜血的笙商剑，无一不是在狠狠刺痛他的眼，更甚这把笙商毫无拦截地刺透他自己的身体……
“阿源！”
一个从未唤过的称呼被他喊出，他上前两步，飞快接住东源虚弱而轻浮的身躯。
是梦吧？他怎么会……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到这一刻都还没有醒来。
东源觉到身周覆盖的温暖，微微仰起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凤灵如旧的面庞。
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观察过凤灵大人的脸，闹了这么多天别扭，他原来还是没变的……依然是以前那个面冷心热，会为他抚琴的凤灵大人……
他抿了抿唇，艰难而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凤灵的脸颊。
可惜……他摸不到。
“凤灵大人，你恨我吗……”他缓缓偏过头，避开凤灵的目光，“刚才我……竟然会想杀了你……那样，你就不会入魔，像以前一样给我抚琴……至少、至少能留在我身边……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
“你……”凤灵试图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和他一样，不愿去看对方的脸，“你……真傻。让你去人界，就是让你万万不可来这里。又何必来这……让我难过？”
“原来我让凤灵大人难过了……真对不起……”东源瞪大了眼睛，却躲不过视线的空蒙，“牧野之战，血流漂杵……朝歌鹿台，灭祖叛师……昆仑增城，百年封印……刚才，我还那样对凤灵大人说话……还把你送我的笙商剑对着你……其实我早就不配……做凤灵大人的弟子了……”
“……别胡说，我给你治伤。”
凤灵紧紧阖着眼，害怕再多看哪怕一次他腹间的伤，抬起左手，属于他自己的神力在手心发出柔和的光芒，一丝一丝渡入东源的伤口。
碰到这股灵力，东源浑身一震，继而吐出一口鲜血。
“忍着点，先不要睡过去……”凤灵附耳嘱咐着，加大了手中灵力。
东源倔强地摇了摇头，伸直了脖子望向冷眼旁观的恒夜，微微怒火烧于眸中：“凤灵大人不要和心魔合作……他会祸害苍生，会让六界生灵涂炭……千万……千万……”
“我……明白了。”凤灵轻声答着，揽住他毫无力气的肩膀，“要听话，别再说了。”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有这么疼……”东源仰面喃喃着，似乎愈发昏昏欲睡，“我本来就是凤灵大人牵引命魂化灵的……有命魂的灵，世间不一定有第二个呢……已经很是奇迹了……那样，我就可以轮回……是不是？”
“休要胡说！轮回了，不知变成哪里的小猫花草，你难道要我去翻遍六界，只为找你一个恩将仇报、忘却一切的叛师弟子！？”
恩将仇报……的叛师弟子？
好像确实是这样，他到底挽回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死谢恩吧……
“凤灵大人，神魔之井……这么黑的吗？”东源试着伸出手去，胡乱在空中摸了摸。
看着远方的一点微弱的光芒，凤灵哽咽，肯定地点了点头：“嗯，永无天日。”
“那可真好……”东源撑着昏昏沉沉的意识，眼睛睁得愈来愈大，眼神却愈来愈空洞，“凤灵大人，我困了……走不动……能不能就在你身上……睡一觉……就一小会……你喊我，我就起来……”
凤灵赶紧摇了摇他，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喝道：“千万别睡！你的伤……就快治好了，待会回增城，你想睡多久都可以！”
但不论他怎么说、怎么摇，怀中的人好像一片逐渐干瘪的枯叶，没有任何答复。
连他空洞迷蒙的眼睛，也渐渐地，撑不住了。
“我以后……会很听话的……凤灵大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每一句都听……句句都会……好好听……的……”
……
他还是没有听话。
凤灵手中的神力变为虚无，再没有渡入东源身体中去。
他颤抖着，冰冷的手抚上东源同样冰冷毫无血色的面颊，抚着他的睫毛，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转醒过来。
这几个月来，他很少能有机会摸一摸东源的脸，看他是不是忙得瘦了。神界那么多事，怎么忙得过来呢。
那年，泰山的凤凰台上，他第一次化灵，笨拙地握着一把简陋的木剑，鼓了好大勇气才问出来：
“凤灵大人，可不可以现在就教我剑术和仙法？”
“哦？这么快就想学了？说说理由。”
“——我想、我想让泰山下的人过得好一些！”
纯粹的愿望，纯净的脸庞，还没有染上一点俗尘和烦恼。
那日，巢湖边，他还是嘻哈打笑，死皮赖脸地要一把世上最好的剑。他虽长成，也有几百来岁，却稚气未脱，像个孩子。
那夜，朝歌城外，他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恪守礼数，似乎第一次变得懂事了些。
那天，九天印下，他誓不离弃，花了整整一百年，只为向天帝争取一把可以救自己的伏羲剑。
他喜欢笑，喜欢闹，喜欢练剑，喜欢听琴……
时光过得很慢，慢得自己根本看不出他的变化。
时光又过得很快，原来转瞬之间，已七百余年，这张最初天真无瑕的、他最熟悉脸，不知何时，少了天真、少了活泼、少了稚气，多了哀愁、多了沧桑、多了牵绊……
“阿源，听话……醒过来好吗？”凤灵勾起他遮住面容的一缕头发，轻声唤道。
没有任何回答。东源的脸上，早已褪去了生气。
所坚持的、所相信的，这一刹那，却都比不上倒在自己怀中的这个傻徒儿。
“阿源……”
凤灵紧紧搂住东源的肩膀，靠在自己胸前，似乎这样就能给他一丝温暖。但触目惊心染满了血的笙商剑，却仿佛已狠狠刺入凤灵的眼，痛得他不禁潸然泪下。
……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你登上天帝之位的情景……应是像在凤凰台时一样，你站在高高的地方，单纯地对着我笑。
穷毕身心血，自甘勾结心魔，可知如此作为也有你的一角？
悠悠琴声，指伤弦断，一生怅惘，可知凤凰长聚是为你而弹？
……
神魔之井里，好像没有时光的流逝，永远都是这般模样。连遁往人界的魔，也在悄然避开。
缄默了许久的恒夜终于冷冷发话：“如你所说，不过是个叛师弟子，竟情谊至此？”
凤灵垂下眼帘，却仍看着怀中人：“身为心魔，想必你比我清楚。”
“呵，心魔……”恒夜冷笑一声，却显得凄凉了些，“亲眼看着自己最亲之人死在自己怀中，却无能为力，便是心魔，也难逃七情六欲……本座体会得不能再深。”
“你？”
“……陈年旧事，不必重提。”
恒夜伸出手去，黑色灵力聚拢于手心：“不过你这叛师弟子倒是有不少七情六欲，若就这么白白浪费，倒也可惜。心魔一族以吞噬七情增进修为，不如将他的七情交给本座，敢问神上意下如何？”
如他所料，凤灵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恒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然，作为交换，本座亦有办法令他转醒，只是需要神上全部神力而已。”
“你是说……”凤灵终于回过头去，只是一瞬错愕，已明白了什么，“你在威胁我？”
“神上果然聪明。”恒夜笑道，“诚然，本座信神上并非如此小人，但既为‘交易’，想必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当不过分吧？”
凤灵微微皱眉：“如此一来，令我完全入魔，永无回转余地，更无退路，再为你所用……为君之道，算计如此，不愧为心魔之王。”
“自然不及神上。”恒夜虚浮地行了个礼，“若神上不愿，本座亦不勉强。只是贵徒……呵呵。”
凤灵心头一震，低头望着怀中毫无力气的东源，以及那个还在涌出鲜血却缓慢了许多的伤口。
那个伤口，他一次次想避开，目光却不知为何总是会落在那里。
抚摸着东源毫无血色的脸，他微微张嘴，还欲再试着唤一唤，但终究没有再说出。
他低声道：“我且问你，失去七情，他会变成何种模样？”
“绝欲绝情，六亲不认。”恒夜淡淡说着，转而一笑，“即便面对神上你，他也可毫无情面，无情无义。如此一来，本座方才放心神上啊。”
绝欲绝情，六亲不认……
凤灵合眼微微一笑，眼角边半垂的泪光终于滑下：“神界太子……正需要这样的他。很好，你——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