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安静得整个昆仑山都像死了一样。
床榻上的女子,还是没有转醒,只是比起前些日子,子湄的气色稍好了一些,也不总是梦中喃喃了。可她依旧是沉沉睡着,好似她本就该如此。
东源坐在榻边,自始至终,目光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看着她气色渐趋红润,他也偶尔露出难得的笑容。
他自己都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为了她一个刹那的转醒等了多久。时而忧心地试手抚了抚她沉睡的像孩子一般的脸。虽然是冰的,可他知道,她还活着。
神魔之战,与他何干?天下苍生,与他何干?
此时此刻,他只想在这里守着她。心底被夺去的七情,不知何时又开始渐渐抚弄着他的心弦。
平静、安宁、和乐的生活,是他真正心之所向。
不管是凤灵大人,还是湄儿、小曦,所有人都还活着,聚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神魔之分……
从地底传来的震动,让他收去了所有的思绪,扶好桌上轻小的器具,他这才缓慢站起来。
透过敞开的殿门,他可清清楚楚地看见,天边忽然染上一抹奇异的墨色,像是信笔点就,可隔了这么远,那墨色散出的浓浓的却无比熟悉的杀意他都感觉得到。
那里是不周山的方向。
那是凤灵大人。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东源不由心惊,盯着那团天边越来越浓郁的黑气,再看时,九天神界果然已有无数白光如星闪灭,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去——不周山!
若没有猜错,那魔气比上次与凤灵大人相见时不知浓了多少倍。如果凤灵大人变成真正的半魔半神,如果真的……不能再让他回头……
他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像上次发出的狠话那样,把凤灵大人送给他的剑去对着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做不到的……
就算这是早已料到迟早会来的一天,就算他早已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只是,他还有责任。整个仙界甚至神界的责任。
右手缓缓垂下,五指张开,出现的不是代表他身份的伏羲剑,而是那一把冰蓝色的笙商,寒月冰晶一般发着光芒。
他刚欲前行,却又止住,回头去,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未醒的女子。
“湄儿,等我回来,最后一次……等我把凤灵大人带回来,我们就离开神界这个是非之地。什么苍生、什么大义,我都不管了,我只要你们都好好的,那就够了……”
微风撩动她的鬓发,如同无声无息的回答。
……
亘古谣,不周山。
事情比东源想象的还要糟糕。
不周山的天,已完完全全被奇异的黑雾所笼罩,那黑雾猖獗可怕,盘绕如丝如幕,就在他面前俯冲而下,生生吞噬了一个仙兵,等黑雾散去,留下的竟然只是烟尘。
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虽说不周山本就是苍凉荒夷之地,可至少,还没有过这样重的血腥味。神的、仙的、魔的、妖的……竟然都有!
他没有看到任何仙神与魔的较量,这场战争竟然安静得让他以为自己还在增城——因为,不论是谁,包括他自己,进了不周山,便被无形的结界所困。不说开战,能做的就只是等着那黑雾将自己吞噬!
这根本就不是战争,这是杀戮!
“尊上,快躲开!”
忽然听到背后的呼喝,他不假思索地微微侧身,果然见一股黑雾正从他肩头擦过,速度快如利箭!
他回头一看,那是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小仙婢,蜷缩在一块嶙峋巨石之后,刚刚敢探出一头来,脸色惊恐万分,看到东源,就好像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踉跄着扑过来,一把跪倒在地:“求尊上救我!春夏两神已经死了,秋神大人带着女娲石不知去了哪里,尊上救救我……”
东源受宠若惊,忙将她扶起来,端详了一番:“你是秋神坐下的亭姜?到底发生了何事,不是在此约战么?”
亭姜啜泣道:“本来是……可突然冒出了幽蓝色的灵蝶,后来变成了黑雾,不管碰到谁,就是魔,谁就都会灰飞烟灭!好可怕的力量……明明这种力量,只有身为魔尊的重楼才会有!”
重楼早就不知所踪,多年未管魔界诸事,难道神魔之战,这位魔尊竟会参与?
东源即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忙追问道:“那魔尊竟然参战了?”
“不是魔尊,是、是……”亭姜骇得睁大了眼睛,竟然哽咽了,迟迟不说。
东源按住笙商剑:“是谁,你只管说便是!”
亭姜豁然又跪了下去,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话中藏不住惊恐,几乎是咬着牙喊了出来:“是……是凤灵上神!!”
凤灵大人。
四个字,瞬间凿空了他的心。
凤灵大人,是因为心怀苍生才答应提前教他法术。
凤灵大人,是因为看破一切才会对他灭国之罪释然。
凤灵大人,是因为珍惜生命才从来不曾让手上,沾过一滴别人的鲜血。
凤灵大人是最好的神,哪怕与心魔勾结,也从未亲自出面挑衅神界。他甚至一直以为,凤灵大人坚持的东西总是好的,即使是心魔……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坚持的东西,可会害人性命,为祸天下?”
——凤灵大人,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
“尊上,你……可还好?”亭姜仰着头,失声喃喃。看着他已然变得尤为可怕的脸色,她忍不住微微一惊。
“我无妨……”东源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努力镇定下来,“你当真没有看错?他在哪里?”
“不周山本来有天柱结界不能飞行的,可是……在那……”
不周山盘龙天柱的顶端,还是漆黑的。
不,那不是漆黑,是凤灵大人一贯喜欢的玄衣。玄衣的凤灵大人显得深沉,比起那些白衣蓝衣更有几分责任和仙气。
可此时此刻,巨大的黑幕在那袍玄衣后张开,胡乱飞窜的魔气四散开来,分明已经是黑暗得可怕,那玄衣人身后,却好像有万丈光华,忽明忽暗。
远远的看不清楚凤灵大人,但他知道,只有神魔一体,才会有这样的奇异灵力。
半身为神,半身为魔,六界不容,世间不存!
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报仇,陪你;要殷商,还你;要神界,给你。
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神界魔界你都不要,弄成这样,你到底要什么!?
“……我去劝他回头是岸。”
东源冷冷地撇下这话,便要举步朝那边去。
可是,衣袖却被亭姜拉住,回头时,看到她微微摇头:“尊上别去,他已经六亲不认了……连春夏二神和句芒都……”
东源笑了笑,安慰道:“你先把自己藏好,万万不可被这魔气碰到。我不会有事的,我……信他。”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根本不可能回头!”亭姜喊道,“连魔界的魔他都不放过,他就是想杀光所有的仙神妖魔,尊上,这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可他是凤灵大人!”
东源一把捞开她的手:“他是凤灵大人,是我的师父,是神界最好的神,不管他做什么总会有缘由,我信他,我去问他!”
他决然地甩开她,徒步前行而去。
……
不周山盘龙天柱,撑住了北荒的这一片天,亘古以来,从来都安静得毫无声息,而现在,也安静得毫无声息。
这里的声息不是没有过,而是已经断了。
不周山结界内,没有生灵可以使用飞行之术,所有人都必须徒步登不周,才能在不周山盘龙天柱的顶端得道飞升。但现在,这寄托了无数人求仙愿望的盘龙天柱,已然面目全非。
尸体、白骨、鲜血、头颅……到处都是,如同刹那间置身地狱。这盘龙天柱一路上,血腥味越来越浓烈,让东源隐隐作呕。
魔的魔核和尸体,七零八落地堆在岩壁。
神的元灵和头颅,也四散都是,早已失去了原有的神圣。
在这条路上,每走一步,都如行刀刃。他不知多少次看到了那些再无声息、鲜血淋漓的熟悉的脸。
这些仙、这些神,过去曾一起在长聚殿谈笑风生……
他们的尸骨就这样随便地摆在这里……
他几乎快被遏制了呼吸,不知道多少次想夺路而逃,不知道多少次想止步于此,可他不能。
他还有那个他必须承担的责任……整个仙界甚至神界的责任。
不知这样徒然地走了多久,都没有碰到一个活物。他已经止住脚步,想要后退时,却恍惚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紫微……”
他警觉地四下张望,果然在左手边不远处看到了神农鼎!
神农鼎旁匍匐在地的是天神句芒,句芒眼珠迷离,腹下血流成河,见到他,竟然撑住所有力气喊了出来:“凤魔……万万别去!触之即死……秋神她……她……”
“句芒大神!”
东源还未来得及冲上前,句芒猛一抽搐,头颅垂下,再无动静。
句芒身上刚才还有的神灵光华,此刻全数消失,随风散去。
又是一个……就在他眼前,他亲眼目睹,又是一个!
他强忍愤怒和痛苦,慢慢走到神农鼎前。
神农鼎,包罗万物,兼怀苍生。
伸手轻轻一碰,神农鼎散出光辉,变作一道青光,落入他袖中。
死的人真的已经够多了……
战场,变成了屠杀……
不管是谁,生命就像沙子一样毫无价值……
那个弦歌续续的上神,此时此刻,却在冷漠地毁掉无数人的性命……
凤灵大人,难道这样做,真的就对了吗?!
望向不远的天柱顶,他再没有迟疑,握紧了笙商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