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城,上清侧殿。
“二魂三魄已找回了一魂二魄,需要修养数月方可随意走动。”
玄溟望着床榻上双目紧闭的金发女子,将她的手掖入被褥,为她盖好。
他目光转移,落到站若木鸡的东源身上。
自从被东源请来查看子湄的伤,他都一直怔怔地立在旁边,既没有上前去加以关心,也没有甩手无情离去。他的眼中,如同死灰,好像被灭了魂的是他自己。
玄溟看着他,继续道:“地魂和灵慧,游离太久,虽然抓回,却已无法恢复如初了。”
“少了一魂一魄么……”东源失声喃喃,虽还是无动于衷,却似乎颓然了许多,“那一魂一魄在哪里?”
“这里。”
玄溟伸手向右上方做了个复杂的手势,绕起千丝万缕的光华,聚拢于手,再张开时,那光华已变作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珍珠玉佩。
东源豁然退了几步。
珍珠佩!
记忆回转,他记得珍珠佩是在朝歌时送给了子湄。那时他还说,珍珠佩发光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带她去西岐。
如今,珍珠佩的玉石,只是他转世为人的一个凭证而已,已没有任何用处。更何况,早已在牧野之战遗失了。
他解释道:“这是你们之前拿的第二块瑶姬幻灵,注入了她的一魂一魄,竟然自己形成一块这样的玉佩。只是比起以神农灵力形成的小曦,这个幻灵灵力不全,会十三年化人,十三年为石,周而复始,如同轮回。”
“……没有别的办法?”
“这是能保住她魂魄的唯一办法。”玄溟的声音愈发低沉,“灭魂之刑,若是常人,三剑都扛不住,只有凤灵这等神力的神才能活着全部受下来。如此已是极好的情况了。”
他话中没有责备,可于东源来说,却比痛骂更加砭人心骨。
东源迟疑地默立着,身体在宽大的衣袍下微微颤抖。那个幻灵珍珠佩,他迟迟不敢去接。
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素的女子,干裂的嘴唇始终微微颤动着,说着没有声息的话。她忽而抓揪起被褥,像是想要挣扎起来,额上滴滴冷汗,却挣脱不出沉沉睡梦。
玄溟回头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这个幻灵珍珠佩,你必须拿着。”
东源依旧迟疑:“我……不配。”
“这由不得你。”玄溟冷冷道,“这一魂一魄,无法回归原主,我施展牵引魂魄之术也不能保证能保住它们。但它们如今却在这里。灭魂之时,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这样做,又何尝不是出于心中所愿?”
“你是说……”
珍珠佩微光闪灭,如同一个无声的回答。
这是她的愿望。
她的愿望,即使魂飞魄散、即使枉念旧时、即使世态炎凉,她已破碎的心里,总会有那么一个地方,留着他的位置。
不管他如今怎样,国恨也好、家仇也罢,心里的那一个他,永远都是朝歌城中的姬发,那个教她剑术、鼓励她上进、对她许下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诺言的姬发。
东源的手颤抖不已,他犹豫地接来珍珠佩。
这块珍珠佩,和那时他送的有些不同。珍珠佩上,有着一股柔和而冰凉的灵力。恍然间看到了那张清纯善良、笑靥如花的脸,可当他试着去碰一碰,那张脸却已在脑海中消失不见。
“幻灵珍珠佩,一魂一魄……永世相随。”
是这样的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啊。
是什么样东西,才会撩动七情已灭的心?
玄溟轻轻叹了口气,缓慢站起身来。看着东源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师侄,你觉得……情这个东西,真的会因外物而亡么?”
东源皱了皱眉,迷惑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虽是这么说,可他已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如果……真的七情已灭,为何他至今还是不敢拿起剑,去真正面对凤灵大人?
“对神来说,情之一字,是万万碰不得、动不得的。所有的神都以为,情是人界才有的污浊之物。可百十年前,神女夕瑶为了被贬人间的神将飞蓬偷盗神树果实,投往下界,触犯天条,被打散魂魄,灵识滋润神树根系,却还是不忘飞蓬……”
玄溟微微皱眉:“七情之念,怕是无人可以避免吧。情之不同,道之不同,也是常理了。”
“或许……你说得对。但凤灵大人他……”
玄溟摇首含笑:“他的情,我们这些人,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吧。”
他低下头去,捞起案上的博山炉。博山炉青烟依旧,香意却有所改变,似是……檀香。
“纵使是凤灵,他也无法真正断情。”他说着,似是沉入思绪之中,“还有三天,神魔约战不周山。今日我在新晋仙人中选徒,我不问仙力,只问一句话:为什么要学法术?”
“为了斩妖除魔,为了扫平狂妄魔界、为了捍卫苍生,为了神界安宁,为了升为神位……种种作答,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太假。我走到一个躲在后面、法术低微、甚至没有名字的小仙面前,问他,为什么要学法术?”
玄溟忽而欣慰一笑:“……他说,他想要人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不必再为了一口粮食,就奔波得这么辛苦。”
东源微微一怔,紧紧攥住了珍珠佩。
当年,他也曾毫无畏惧地仰头面对着凤灵大人,说:我想让泰山下的人们过得好一些。
——难道这便是凤灵大人的情?
“这个小仙,即刻被我喝跪,收为门下,取名望羲。”玄溟笑着说道,“望羲,取望舒、羲和之意,愿他能承日月之光,践行他的这句话。”
“望羲……?确是个好名字。”
恍然间想起,自己还未化为人形的时候,凤灵大人已为自己取了名字。
东源。源头在东,取逆天改道之意。
那时,凤灵大人尚不识人间事,这个名字,或许也是胡扯。可到现在,一切都在以不可收拾的架势往一个方向前进着……逆天改道,何其困难。
“神上,你说……三日后,我有没有可能劝得动他?”东源仍是犹豫。
“……只能尽力而为,如此而已。”玄溟面色凝重下来,“我只是怕……他如果用了那个法术,一切便绝无回头之路了。”
东源微微一惊:“什么法术?”
玄溟忽觉不可再说,只是摇头:“无妨……应不会的,他应该……不会为人界做到这个地步。”
“为人界?”东源不由惨笑,“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人界?两界战乱,是为了人界?”
“之前他已跟你说过……你还是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东源喊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会在那一刻心存旧情,放他离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听劝阻,执意要勾结心魔;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事事瞒着我,我难道没有资格知道事情的缘由?”
“你……的确不能知道,不然不知会做出怎样出格的事情,恕无可奉告。”
好似有什么东西,东源完全摸不清楚,朦朦胧胧,好像自始至终,他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蒙在鼓里,有些事情,还是这么迷茫。
连神上都知道的事情,凤灵大人却不愿意告诉他。凤灵大人,竟然嫌弃他至此?
生疏如此,到底是谁绝情绝意!?
他说是为了人界,可掀起神魔之战,就是为人界好?
千载弦歌,梦破难承。
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我会试着劝他,最后一次了……如果他还是不愿悔改,既然师徒之义早已断绝,我……会做好我身为神将的职责。”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你,或许还是以前那个凤灵大人,你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才对……
你的心里,那般心怀苍生,你分明是我最重要的人……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害怕我没有胆量,去跟你走到这一步;我害怕我不想、不愿、不敢拿剑去面对你。
就算你成了魔,可你还是凤灵大人,不是么?
可你若还是不答——
不周之山,神魔之战,你我既已不复旧时,处处顾及徒然无用。苍生大义,人界安泰,重于一切,我……不会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