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剑捧在手中,就仅仅和一片羽毛一样重。可这把神剑的责任,却仿佛重如千斤。
伏羲剑之主,从来都是神界授命青睐的仙神,还有可能如东源那般,是神界太子。拥有伏羲剑者,肩上的担子更重。
望羲久久跪立,双手捧着的伏羲剑光华流转。
“自今日起,你便是冬祠之主的冬神,掌四季之职,”玄溟面色凝重,“青帝、人皇以伏羲剑授你,足见看重。记住你刚才说的话,言出必行,才是我的好徒弟。若有朝一日你有负己任,我将亲手将你斩于伏羲剑下。”
望羲面不改色,点头示礼:“弟子明白……”
他一手握住伏羲剑鞘,缓缓站直身子。
华月缓步上前,行礼半跪于他面前:“望羲神上,如今您已是冬祠之主,青帝、人皇神上在太一殿等您,请您随小仙前往太一殿受位。”
这样,第一项仪式便结束了。
望羲犹豫地看向玄溟:“师尊,我……我或许不能……”
“望羲,你的朋友已经在神界逗留太久,是时候送他们回人界了。”玄溟一语打断,“如今人神阻绝,我有一奇特巨石曰‘云来石’,可将他们送还人界。但云来石灵力有限,不可再返回神界,就在南天门外,你去安排吧。”
望羲垂目,还是诺道:“是,师尊。”
玄溟有些满意地颔首:“我神力日渐衰退,将沉睡千年,以求恢复,其间不可打扰……”
他自己的形体和话语一样,在结束的刹那化作烟尘,沉入地下,不见踪影。
“师尊……”
望羲终于回过头去。
三个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看着他受剑封神,看着他眼眸逐渐因冬神神力变得沉静冷淡。寒冷的微光自他周围散发而出,那果真是令人生畏的神力。
以后,他便是冬神——乐望羲。
溯沚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于他是一种鼓励。
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了。以后,整个冬祠、新仙界,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念念不忘,更不会有一个人给他朴素却真实的微笑。
以后,只有他一位新神,去开始承受或许会延续千年万年的孤寂。
他不愿再看,摆手对华月道:“送他们回去吧……”
应着他的命令,华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三位请随我来。”说罢,她先行走出殿去。
现在终于要离开了么……
笙商恋恋不舍地对陛上的望羲摇了摇手:“旺财,你要当好神仙呀,商儿会很想你很想你的!”
有期也上前两步,作揖:“乐兄,有缘再会……”
望羲苦笑:“好。”
多流连了一眼溯沚,不知有何滋味,有期竟然先行拉住笙商,走出长聚殿。
长聚殿一下子变得更加空旷,呼呼的风声吹腾了神界的云雾,氤氲流转。夜明珠洒下月白一般的清辉,却使溯沚显得更加苍白。
隔着这么点远,仅仅是几步之遥、几阶之高,两人相对而立,却没有一人肯上前哪怕半步,说一句挽留或告别的话。
白衣玉立的新任冬神,没有一点动作,仿佛时间已经停滞,万物化为虚空。居万仞之高的是他,处滚滚红尘的是她。
自此一别,一生再难相见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没说完的话,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个……我走了……”斟酌半晌,她只挤出这么一句,微微侧身,似是真的想要离去。
“你等等……!”
望羲的声音急促而沙哑。
她踌躇着,面对着他,扬起头。
若不是望羲那张熟悉的脸,他略带寒意的月白色长袍、那把神力流转的伏羲剑,以及和玄溟一样的冬神印记,甚至让她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高高在上的冬神玄溟。
仙和人的距离已经够远了,那么神和人的距离应该是更远吧,更何况,她连人都不是……
“树枝,我想谢谢你,”他诚恳道,“谢谢你为我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溯沚微微一怔,只是凝望他,并不说话。
“我们一起去找你想的人、一起看巢湖的美景、一起寻找那些亘古的故事……虽然相处不长,可那些事情,我都记着,都不会忘掉。”
“以前我当了两千年神仙,却不懂人情世故,不会珍惜,不知道人界红尘是什么样,”他身体微微前倾,走下一步、两步,“直到碰到了你,我才知道情劫之意,我才知道,什么叫关心一个人、在意一个人,还有……喜欢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她面前,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为她理着鬓发。
她温顺地略低下头,任他抚弄自己的头发。
看到的是那把伏羲剑。
伏羲剑,是他的责任。他是冬神,而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神仙了。
“所以回去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以前有你师父,后来又有我,可以后就没有神仙可以保护你了,别让我担心,好吗?”
她狠狠地点了点头,噙住眼角什么温暖的东西:“好,你也要好好保重。我一定……一定每天都会想起你,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那些事!”
得到这个回答,他终于觉得,安心了那么一点点。
“要好好和祝有期过日子,他会对你很好,我不担心。”望羲苦涩地含着笑意,目光看向别处,“如果我是他就好了,就算只是一个……”
“不要,你就是你,你就是望羲,不是别的人……”
看着面前这个瘦小却倔强的人,望羲深深吸了一口气,揽住她的肩膀,却没能敢拥入自己怀中。
时间悄悄流逝,真的要离开了。
就贪恋这最后一眼……
看到一道再也忍不住的晶莹,从她的眼角悄然滑下。
他笑了笑:“别哭,我会活得很长,如果有来生,我们来生再……”
“来生?那是多久?那会有多远?”
来生,几十年,几百年,或者几千年……是多久?
“我不知道,”他凝望着她的眼,轻轻拭去那一点泪痕,“不管会有多久、多远,可能那时是你的来生……等你几度轮回、尘缘尽变,等我拱手神位、无事劳形,我就去人界找到你的转世,到那时,我们再像以前一样,一起跋山涉水、游历天下。到那时,你愿不愿意……像现在对他那样对我?”
溯沚半张着嘴,不知是惊讶,还是其他。
“不要,根本用不着等到那个时候!”
她抓住他的袖袂,即使早已泪如雨下,却还是笑着:“你是冬神,我知道,每年冬天,你就会降临人界的。”
望羲为他梳理头发的手霎时顿住。
“——我们约好了,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们再在巢湖相见!”
望羲略动嘴唇,对着坚定的她摇了摇头:“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你一定要来啊!”她拽住他的手,“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等下去,一直等下去……”
“你……”
他不忍也不敢再去面对她的脸。
他害怕……哪有什么约定呢。
……
新仙界的落雪,又压下了一树红梅。千里梅林,白中透着红,冰清玉洁,仿佛在袅袅仙云中不断远去。
一个身影,从长聚殿步入这梅林,留恋不舍,却逐渐远去。
回望长聚殿,那个长身如玉的身影,掩在茫茫白雪之中。恍惚间,已是满脸泪水。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
云来石载着三人落地的时候,所见,不过茫茫雪山。
白雪覆润,冰挂垂悬。
飘飘洒洒的雪花纷扬而下,天、地、河、山,清纯洁净,一尘不染。
而神界,却再也看不见了。
“这是哪啊,从来没来过呢……”笙商一脸困惑地左右循视。这里除了雪,还是雪,却不是增城。
溯沚遥望着苍白的天际,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里的烟云,却只在千里之外碰到一手虚空。
她如同梦呓:“望羲他……真的走了……”
“溯沚姐姐别太难过,至少、至少……”笙商一时不知该怎么劝,胡乱指着某一片天,“至少旺财给我们下雪了,只要下雪,他就还在!”
雪花落在指尖,逐渐融去冰寒。
溯沚的眸却依旧黯然:“这样的话,又算是一个人从我身边离开了,是不是?”
笙商哑然,睁着湖水般明亮的眸子,却并不知怎么作答。
溯沚兀自苦笑:“没事的,我早就习惯了。至少这一次,望羲他还好好的,说不定以后还会来找我,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才对。”
云来石忽然通灵了一般,随着她扬起手,竟然变作一道白光收入手心。即便不能去神界,也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灵力,云来石也可以往来山川之间,也算是望羲给自己不会御剑飞行的的一件礼物了。
她左右看了看,正想去辨认这是何地方,身边的另一个人的异状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有期有些佝偻着身子,呼吸很是急促,脸色也十分惨白,分明就是病态。
“有期……?”溯沚又惊又惑,扶住他的肩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期旋即收敛了些许病色,勉强打起精神来,笑道:“我……没事。或许是因为我是人,不宜在神界逗留太久所致……”
笙商不太信地摇了摇头:“不对,你的脸好白,明明是生病了啊。”
按理说神界的清气应该很多,却又怎么会生病呢?
看着他依旧虚弱的神色,溯沚不由觉着心疼,稳稳地把他扶住:“这里应该是山腰,会不会有人家?”
笙商皱着眉头:“商儿感觉得到,这里不太对,山顶和山脚都有很强很强的灵力,不过似乎没有人家。”她眼巴巴望向溯沚,像是征求到底该往哪个方向去。
溯沚会意,搀住有期的胳膊,试着走了两步:“去山下。一般山下才会有人家。”
“不要……山下或许会很危险……”
有期张着干涩的嘴唇,艰难地吐出字句:“雪山上若有灵力,八成是有修仙门派……而山下,可能……”
他最后的字句已经艰难得听不清楚。
笙商听罢,恍然大悟一般:“对呀,有期哥哥好聪明!”
“那就去山顶吧。”
溯沚说着,将有期拉得更紧了一些。
没有人注意到,有期隐藏在袖中的手臂上,一个“命”字的刻纹,逐渐显示出可怕的暗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