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个别的人这样出现，那他一定已经死了。
玄袅走出毒火，面容已灼烧得乌黑溃烂，衣衫破碎，身体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骨肉尽露，血没有遏制地涌出，还带着深绿色的毒液。他如图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虽有些摇晃，可那一双血丝溢满的通红的眼，威慑不已。
血和不知什么其他的血淋淋的东西，从他身上淌到地上，每一步，都踩上自己的血迹。
但他还活着！
一步步，他朝鬼龙走过来。没有一点痛吟，没有一丝苦意，万籁俱寂中，他的脚步声尤为明显。
不可一世的鬼龙终于觉到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凌厉的杀气，他躬起庞大的身躯，怯怯退了几丈。
玄袅再度凭空幻出那把红木古琴。这把古琴，也是面目全非，木质尽裂。
他没有抚琴为攻，而是毫不犹豫地一手扯断七根琴弦！
弦断的刹那，他口中溢出鲜血，每一处骨骼都在哀鸣，分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却不知是哪来的信念，撑住他最后的抵抗——
他要活下去。
她在等他，他要活下去！
七弦脱离琴身，一根根排列整齐地浮在面前。他干脆将琴身扔下，指尖一挑，一根琴弦受他念动，直接破空而去。柔软的弦，竟如利箭般穿透了那鬼龙的眼珠，血光飞溅！
鬼龙吃痛哀嚎，不住地翻腾，地面震动不已。它又吐出的几团毒火，将周围引入惨绿色的火海。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
弦即琴心，弦断即心裂，仅仅是如此将琴弦一根根穿透鬼龙的身躯各处，他已止不住地咳出带毒的乌血。血于他，就是最好、最可怕的点缀。
七根琴弦牵扯住鬼龙身体的每一处，虽无伤痕，每一次折腾都让鬼龙疼痛万分。
“呵……”
他轻声惨笑。
血流如注、伤痕累累，连原身都毁却。只剩下他最后的赌注——这七根牵扯着他的心脏的弦，韧而不坚，柔而不断！
不死不灭？
笑话！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那鬼龙痛苦地翻来滚去，碾碎了屋舍。嘶鸣冲天，尖锐而无力，却挣脱不了这钉入身体的琴弦！
玄袅眸中猛然闪过一抹晦暗，阴冷可怕。
“去死吧！”
七弦受他念动，朝着不同的方向横切开来！
鬼龙发出一声最为凄厉的哀鸣——
……
尘埃落定。
面前只剩下一节一节的白骨，七零八落地扔在地上，在它自己的毒火中逐渐消融。
七根琴弦，也落到地上。全都断了。
纵然鬼龙有不死之身，但毁去它赖以依附的躯体，也该死了。
只有惨绿色的毒火还在熊熊燃烧着，发出难闻的气味，以及什么东西崩裂的噼啪声。除了这个声音，玄袅什么都听不到。
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呼吸，都听不到。
鲜血还在淌下，他的腿脚终于支撑不住。他踉跄着退后几步，背紧紧靠在城墙上。
仰着头，望向大殿顶端。
三生环完好无损，柔和的微光，如图某种渺茫的希望。
他滑坐下来。
感觉到身体的力气在逐渐抽离，那一点所谓的希望也在视野里放大。其余的一切都归于黑暗。
浓浓的倦意袭来，那无尽的黑暗在召唤着他，也在吞噬最后的光芒。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没事了。
他护了三生环，复原了朝歌，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为主上做了最重要的事。
一切都结束了。
原身已毁，他的终点，也将到达。
黑暗吞噬了一切的那一刻，却在另一个地方，亮起了一隅，显现出一个场景。
那是在上清殿里。那里立着的两个人，是他和主上。
那天，轩明已经消失了两年。
子湄背身站在他跟前，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过他。寒风轻抚她的衣袂，如流动的溪水。
她问：“玄袅，你会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弃我而去？”
那日的他半跪下身，双手抱拳：“属下誓死追随主上。”
“凡事都会有代价。你跟了我这么久，做了这么多事，总会面对最后的抉择，去承受自己应得的报应……”
他略有蹙眉，依旧道：“主上在哪里，属下就在哪里。属下绝不会背弃主上。”
她苦笑一声，望向远方。
“……那么，我又该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怎样的代价？”
后来，他再没有多说半句。
看着那边的幻像逐渐消失，心境也慢慢平和。
主上，恕属下再不能相伴左右了……
本就冰凉的四肢渐趋于麻木无力，他的意识却前所未有地第一次这么清醒。仿佛一切，都变得澄澈透明。
身边如流云般掠过无数往事，开心的、难过的、孤独的，还有……
她。
那一天，在明州的码头上。
晚风拂面，有着海洋的水润，沁人心脾。
“你不是要保护商儿吗？不能和商儿一起回去吗？”
“绝对不可，我不能同你去见他们，你也不可说见过我。”
“那下次，下次玄袅来的时候，也要给商儿弹琴，商儿很喜欢，和阿辛的好像……给商儿弹琴，商儿就不要吃的了，商儿还会努力去找大葡萄，还有叫声很响的蛤蟆给你做报酬！”
那一天，在巢湖边。
夕阳的光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如画。
“难过是什么感觉？我早已不知道了……剩下的，只有比死还寂静的盘古之心，若真要说，便是心里什么都……荡然无存。”
“玄袅，你别这么说……”
“你这样就很好，有一些人陪着照顾你，让你每日都开开心心，你所拥有的已经太多，让我羡慕。”
“那，玄袅，商儿把自己拥有的东西全送给你好不好？让商儿想想，好像已经没有蛤蟆了……上次的月饼还没吃完呢，还有在这里采的野果子，圆溜溜的葡萄，还有整个巢湖里的鱼，商儿都送给你好不好？”
她的笑靥，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再难磨灭。
那一天，在残月之下。
夜色如水，风含清露。透过树荫，垂落在他们身上。
“残月不怎么漂亮，等下一个中秋，我就带你去昆仑山顶看世间最美的月亮，再给你买上全天下风味最佳的月饼。你只顾吃，我为你和琴弦歌，怎样？”
“好呀！商儿最喜欢月饼和玄袅的琴声了，玄袅要说话算话哦，商儿等着明年！”
那时，他淡淡一笑：“好。等到明年，我定将世上最美的月亮献给你。”
那天月白如雾，她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不久之前，离别时分，他还许下诺言。
“你一定要回来，我在这的你。”
“你等我，我也等你，等你闪闪发光的那一天。”
无数回忆，雨后春笋般浮现，又消失，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
对不起，商儿。
说好了回去接你，我们一起离开，去看世上最好的月亮，去吃你最喜欢的月饼。
我们一起看，一起吃……
到头来，我还是食言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对不起……不该许下那个谎言，让你担心。
或许，再也看不到你闪闪发光的一天……
合上眼的刹那，他不禁带起一丝微笑。
主上，还有你，陪我走了这么久……这一生，不知是为了谁活着。
但我的心念不改，虽有遗憾，但我……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