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生环光华的笼罩下,朝歌的毒火渐渐消失,残垣断壁再次恢复,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洒下,落在这隐藏了千年的古城,仿佛在死寂中添上了一丝未来的生机。鸟儿落在屋檐,轻啄着什么东西。
一切都像最初那般美好。
子湄踏足这里的时候,却没有去看这个她梦回了无数次的家。
她曾以为,自己再回到这里时,定然心情畅快……
走到那堵宫城低矮的城墙前,她驻足,缄默了许久。
面前坐着的那个她最忠实的手下,再也没能起身来向她行礼。他眼帘早已合上,嘴角带着最后的微笑。
她也没有说话,沉默着。
冷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如刀刃般砭骨。
一次次失去,她已经习惯了。原来直到现在,天道依然不愿放过她。短短数年,她争取的、谋划的、陪伴的,她爱的人、爱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再也不会有人真正和她心意相通、不离不弃。
“……何必留下执念,要去便去吧。”
她素手轻扬,一缕微光落入玄袅身体。他的身体如粉尘,随风而散,再寻不见。
子湄仰起脸去,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大殿上空的三生环。
三生环如知她心意,飘离了大殿顶,落入她手中。
他用一己性命,完成了他的任务。三生环尚且完好,而朝歌也如她所愿,再现人界。
他的归宿,就如他过去的那位主人,散于世间。是没有说任何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的……残忍离别。
从此以后,增城之巅只剩她一人,苦守着两千年的执念。
跳脱命盘,寡亲缘情缘的执念。
瞥眼看见不远处散在地上的古琴,她走了过去,细细查看。
古琴已灼烧得乌黑,面目全非,七弦尽断。在边缘,还隐隐看得见凤凰鸣离的图案。
她略略迟疑,还是将这古琴收入袖中。
“有期,这朝歌什么时候成这么漂亮了?你看那里……哎?”
原来还有跟来的人。
子湄却并不离开,隐去身形。
溯沚一路小跑过来,第一时间便是四下环视,没发现什么,便疑惑地皱起眉头:“奇怪,刚才那个人影好像是师姐来着……”
有期紧随其后:“溯沚,你可有发现什么?”
“这整个都奇奇怪怪的,”她甩了甩头,随手往天上一指,“我如果没记错,以前这里有黑雾,而去建筑根本没这么完好!”
听她阐述,有期也不禁起疑:“确实如此……”
再多检查一番,这宫城比起后来各朝的宫城要简约许多,却布置整齐,个个雕梁画栋,且多为凤凰图案。两千年前的城池,竟好像一个迷一样的女子。
但没有看到鬼龙,更没有看到玄袅和三生环。
有期还不太确认,并指施法,墨灵回旋飞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
“怎会什么都没有……三生环居然不在此处……”
他们是跟着鬼龙来这里的,现在三生环和鬼龙都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有期,你过来!”溯沚的声音中满是惶恐。有期循声望去,却看见她指着地上的某件东西,手颤抖不已。
他走近了,细细观察那件东西。
那是一小块带着青黑色斑纹的骨头,似是被灼烧过。这块骨居然被一根细弦穿透,骨裂弦断。
有期不禁蹙眉,又四下看了一番,竟然到处都有这样的碎骨。而不远处血淋淋的,还是鬼龙的头盖骨。
两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心惊。
如果是玄袅将这不死不灭的鬼龙弄成这样,那他……
有期蹲坐下来,拾起脚边骨头旁的另外两件东西。
一件是乌黑烧焦的木片,却看得清上面断弦的残留。
另一件,是一块小小的月饼,已硬邦邦得不能食用。
他将月饼翻过来,背面还留有法术的残余,略加灵力,那上面的法术却凝作两个字——
“笙……商……”
有期艰涩地读出,连他也不禁浑身颤抖。
“商儿妹妹她……”溯沚震惊,急忙抓过那木片反复翻看,“那这个,不会就是……玄袅琴?!”
这木片,的的确确是古琴上系弦的地方!
“观此阵势,虽然这里完好无损,却应该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玄袅似乎是拼死和鬼龙一战,然而……”有期分析着,却越说越迟疑。
溯沚再也抓握不住木片。木片滑出手中,落地脆裂。
琴在剑在,琴亡剑亡。
玄袅琴不在了,那笙商剑也……
身后伸来的手将她冒着冷汗的手紧紧握住,不知是安慰,还是可怜。
“不会的,之前商儿还好好的,她只是受了伤,什么琴亡剑亡,那都是传说而已……”她依旧呢喃着,缓缓跪坐下来,“商儿,别躲着,姐姐在这,姐姐给你做桂花糕吃……”
她不信。
不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她视作亲妹妹的那个人,突然之间就不见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她的呼唤没有回答,有的只是冷冷的风,两千年来第一次吹进这个沉睡许久的古城,吹散了她的所有希望。
蓦然之间,仿佛回到以前。
以前,她以为有期已死,她为他在祖洲守墓三年。每天都会想起有期,每天都会偷偷在夜里痛哭流涕。
突然有一天,笙商剑的剑灵能够陪在身边了,一如以前的她,天真纯粹,什么都不懂,却心怀希望。
她甚至觉得,如果师父没有离开、如果她没有遇见有期,或许就是另一个笙商——有人保护、有人关心,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永远都不会知道情为何物……
可现在,她最爱护的妹妹,她再也见不到了。
有期在她身边坐下,轻抚着她的手。
“溯沚,你别难过,说不定只是不知所踪,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会找到她的。”他只能这样蹩足地安慰。
她怔怔地,什么都没有说。望着前方,眼中空洞如无物。
很久以前,她在不周山也是这样。可那时,她知道诉说、知道哭泣,可现在她什么都不会了。
脸上无悲无喜,好像时间已经在她这里停滞。
他不怕她诉、不怕她哭,却最害怕她现在这样。
便是在祖洲的时候,他远远地站在一旁,一次次看着她因他潸然泪下,都没有这样心疼过。
只能紧紧搂住她的肩,为她传递自己的温暖。
“一切尚无定论,就不要放弃……商儿妹妹不会有事,这里不是也没有她的踪迹么?”他轻声道,“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回来了……”
她蜷起腿,像个受伤的孩子:“对,她会回来的。她是我妹妹,最听我的话了,最喜欢吃我做的桂花糕,从来不会到处乱跑……所以她一定会回来,是不是?”
没有定论的事,他从来不敢回答。
“其实……师姐也一定会很难过吧,像我现在一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早已隐去身形的子湄,不禁为之一怔。
还叫她师姐啊。
溯沚的眼中终于起了一丝水润:“玄袅那么忠于师姐,师姐也一定觉得他很重要,就算那些事情不对,就算师姐被师父伤得那么深,可有一个人心意相通,真的很难得,哪怕根本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可现在,他就这么走了……”
“但他若活着,怕是会继续害人。”
“我知道。我就是……就是觉得师姐很可怜……”
可怜?
子湄苦涩一笑,越发拧紧了自己的袖。
她不需要别人无谓的可怜,她也不需要什么心意相通的人陪伴。
从两千年前她步入执念开始,就已经注定,她的所爱之人、所恨之人,与她永无相见之期;她身边的人,那些忠于她的、爱她的、她所珍惜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甚至与她兵刃相向。
可明知天命不可违,她却依然……怀着最后一点希望。
或许,在这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师妹眼中,她确实很可怜吧。
见溯沚虽然还是伤感,却已缓和了许多,有期放方才松了口气,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三生环还是不见了。”他一语道破重点。
朝歌恢复原状,确实是三生环的功效。可三生环还是没有找到。
“可以确定三生环定然来过这里,恢复朝歌……”他蹙眉,细细分析,“若这是那个人的命令,那她又是在图谋什么呢……”
一切都还在迷雾之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没有浮出水面。
“有期,我们还是走吧。”溯沚上前几步,望着那不远处鬼龙的头骨,“既然没有,在这找不到,我们还是先回去想想办法,如果可以的话,拜托太华观帮我们找一找商儿妹妹。”
有期叹息:“但愿吧。”
事情闹成这样,不知太华观还容不容得下他们。况且太华观尚被围困,他们是依靠云来石才自由出入,更不说去关心与他们门派无干的事。
修仙门派和国家关系一样,都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秉承的正道,更没有护佑苍生的责任,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两人刚走出几步,溯沚忽然躬下腰去,捂住脖子干呕了几下。
“怎么了?”有期忙问,“是不是病了?”
“我没事,我哪那么容易病……”溯沚摆摆手,“走吧。”
……
待两人的身影逐渐离去,子湄才缓缓显露出形体。
她就站在宫墙边,如一枝孤独的金色牡丹。
望着那两人渐行渐远,她不禁微微一笑。
“祝有期……合用的宿体……逆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