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岳上玄境。
短短的时间,就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
笙商早已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的,更不知自己已经等了多久。
那个人说,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只要她听话,哪都不去,只要她在这等他,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
可为什么……等待的时候,会觉得这样冷,冷彻心扉,冰雪覆盖了一切。
渐渐的,眼前的东西变得朦胧不清。他为她扫开的雪,却已在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肢体,好冷……
“为什么……你还不回来呢?”她勉强睁开眼,问那空中飞舞的毫无生气的流光。
流光不会回答她。
再不回来,就等不到你了啊……
她知道,自己的伤势没有这么重,可怎么会觉得这么疼……
轻轻的,有什么踏入雪中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地。
眼皮几乎冻结,视线里却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不对——那是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朝着她慢慢走来,远得那只是一个影子,她摸不到。
看不清他的面庞,听不清他走来的声音,也碰不到他的衣袂。很远很远。
他走近,身畔地上的雪卷起,飞舞着,更加难以辨别。
“是你么……”虚弱的声音,很快便被这里的冰雪所覆盖散去。
隐隐看见那个身影停顿了下来,过了一小会,又朝她这里走来。渺远得像隔了一条天河,不管多么想相见都走不到。
是他吧?
她几乎冻结的嘴唇颤抖着微微上翘,不知自己还有什么知觉,不知自己还在念想着什么,想要站起来,却再也没有那样的力气。
可那又怎么样……玄袅,已经在她面前了,离她很近很近。
就算迷茫的视野中不能辨别,她也相信那一定是他。
“你回来……了么……”
每说一个字,都用尽了浑身力气。
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舞,恍若仙姿,冰晶玉洁。吻上她的额间,却是刺骨寒冷。
她曾经在这片雪中度过了两千年,却从来没有这么冷……也没有过这么安心。
面前的人影,只是默立,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你来接我了啊……等你好久、好冷……”
她仰着头,试图再看一看他的脸。
看不清……
可那张脸,也该是和以前一样,像在朝歌的时候,像在巢湖的时候,像在明州的时候,对着她,他会笑。
好喜欢他的笑容。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身体慢慢朝着旁边倒了下去,肌肤与冰雪交融在一起。迷茫的双眼却还睁着,没有神采,却不愿放下。
雪很大,遮掩了视线,她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了。
可至少现在,他就在自己身边,这样就足够……
“好想……和玄袅一起……回到朝歌的榕树下看月亮……好想……”
……
周遭是黑茫茫的一片。
玄袅只觉的身体逐渐不再沉重,变得轻盈。虽不知是为何,他却还是尽力站了起来,去直面这空无一物的黑暗。
不知有什么力量,引着他往前走去,一步不停。
在黑暗中,永远不知道走了有多远多久,只知道,前面一定有什么在等他。
身边如流云般掠过无数往事,开心的、难过的、孤独的,还有……
她。
笙商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看着他。一双明澈的眼眸,没有任何杂质。
她的身后,是刀山火海,血色如洪,是无间地狱的入口。
“你来了呀……等你很久了。”笙商笑吟吟地拢起双手,又跑来抓住他的手,“玄袅怎么那么慢,不是说很快就回来的吗?”
很快就回去……
他有些迷惑地四下看了看,喃喃道:“这是哪里……”
“这是生死之间,一个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来的地方。”笙商说得很是轻易,一点都不害怕。
面对生死之间,她不变的是单纯的笑容。
“这怎么可以!”他忽然反应过来,着急不已地抓住她的肩膀,“你快回去,不要在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能来这!”
即便她再也等不到他,他也不希望在这里见到她。
“可是……玄袅已经死了,我也活不了的。玄袅忘了吗?”她略略蹙眉。
他怔住,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琴心剑魄,琴在剑在,琴亡剑亡。
她也……
说好了好好保护她,他还是食言了。
她偏头伏在他的胸膛,面露幸福:“至少我等到你了。你没有食言,你回来接我了呢。”
“不是……我不希望你……”
他用尽力气,反手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放开。
他凝望着她,眼中盛着如水般的温柔。
再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血海,他喉头一哽。
“我杀人无数,罪孽深重,去无间地狱,是我罪有应得,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他抚摸着她鬓边的发丝,不禁苦笑,“而你,纯净无瑕,不染纤尘,你不该去那个地方,不该在这里……”
便是死,她也不该在这,他……希望他好好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抓着他的手,十指相扣,再不松开。那一个笑容,从未改变。
“那……我陪你一起到地狱里面去,好不好?”
他微微愕然。
留恋她的眉眼,留恋她真诚而单纯的目光,还有……
纯粹的愿望。
他不再迟疑,将她轻轻向后一拉,拥入怀中。
“但愿……是我随着你去才好。”
……
流光飞舞而起,雪地里再没有什么人,只是一把冰蓝色的剑。剑没有剑格,也没有断裂,只是剑柄上系着碎玉穿成的手链,再也扯不开。
子湄静静地立在这笙商剑的跟前。
她依旧缄默,无喜无悲。
不知是真正的绝情,还是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
冰冷的心有些动摇。
拂袖间,一把断了弦的长琴落入雪中,紧紧挨在笙商剑的旁边。
雪很快沾染覆盖了它,不会有什么会将他们分离。
他终于回来,永远都守在她的身边,再也不会弃她而去。
略作法术,洞穴内的冰雪都飞舞起来,片片落下,将这琴和剑永远保护起来。
琴和剑的爱恨痴怨,始于凤凰台,在这一刻终于停止,成为永恒。
…………
太华山的情势不太对。
溯沚和有期踏入太华观门,便已觉察到了隐藏在寒风之下的阵阵杀意。许许多多太华弟子都和约好了一般在观门等着,刀剑出鞘,反射着雪的寒光。
比起他们离开的时候,太华观的防卫更加严谨,倾尽全力,所有用琢玉术幻出的玉兽都严阵以待。
而面前这些太华观弟子,除却一个九攸是面露和善,其余竟然都是瞪着他们二人,那种杀意就是来自这些弟子身上。
憎恨,甚至厌恶。
溯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有期也横手将她护在身后。面对这些弟子无端而公然的仇视,他尽力镇定下来。
“三生环和鬼龙都没了,还说他们不是那个妖女的人!”一个弟子恨恨咬牙,步步相逼。
有期也尽量避让着护着溯沚退后。
他早就料到了会如此,却没想到会有招人仇恨到这个地步。
“三生环的事是我们不对,在下一定会想办法找回来,这位道长稍安勿躁。”有期吞声和缓,作揖,“还是容在下先去见见轩明兄和远之真人,可否请道长行个方便?”
面对有期这副姿态,那弟子更是恼怒:“行什么方便?难道还让你们两个间谍去蛊惑人心不成?!”
身后立刻有人应和:“就是,我早就说他们来历不明,这下好,我太华观要葬送在这两人手中了!”
“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们,提头去见长老,为我太华观雪恨!”
不知是谁提出这个想法,大部分弟子都应和起来,高声喊着:“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形式急转直下,有期也一改刚才温和的态度,又多退了几步,脸色越发凝重。
身后的人抓住他隐隐发汗的手:“有期,我们……”
他浅浅一笑,左手并指与胸前,不律显现而出,一道墨灵划清了界限。
面对这么多来势汹汹的太华弟子,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抗衡的能力,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情势正在僵持,一抹白影却突然闪到他面前,拦手挡过来。
“他们是无念长老和夏侯姑娘的朋友,各位师兄是不是弄错了……”九攸还是有些怯怯的,动作上却毫不退让。
那为首的弟子瞪了他一眼。
比起他们,他的确羸弱了很多,不说只是刚到束发之年,而且连修习的法力也远远不及这些师兄。长相很是清秀,清秀得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推到一边。
“不是他们,还有谁去过三生殿?”为首弟子厉声质问。
“可他们是无念长老的朋友,而且不是说,是那个妖女的手下偷的么?凭他们的力量,哪里能和那妖女抗衡?”
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飘来,不大,却刚好被每个人听到:“无念长老不是我们太华观的人,又不主动对付那妖女,说不定也是妖女的间谍,他算什么……”
九攸登时恼怒:“不许侮辱无念长老!”
那出言不逊的弟子本只是牢骚,见他怒了,便还是赶紧闭口。
“外面都还没打进来,我们就自乱阵脚,这样怎么保得住太华?”九攸语重心长道,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我们太华观的确不是什么厉害的门派,修习的琢玉术还被认为是邪法,可这并不是说我们就得相互猜疑、坐以待毙!”
一时没有人反驳。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似乎已经有所动摇。
那为首弟子左右看了看,又盯住他道:“师弟,你年纪尚小,还分不清善恶,自然不如这里的师兄师姐资历高,不要被他们所蒙蔽了。”
九攸还是不愿退让,坚定道:“他们就算要处置,也应该告诉无念长老。长老现在还在养伤,连观中的事都没告诉他,至少要等长老身体恢复后再定夺。”
为首弟子不再劝。这个没有多少法力的小师弟确实太犟,又振振有词,难以辩驳。
“行,那看着无念长老的面子上暂且依你所言,留他们一命。反正以后有还的时候!”
等这些气势汹汹的人都散了,九攸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有期收起不律,对他作揖:“多谢这位道长解局。”
九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尚未脱离稚气:“不用。我想,无念长老应不希望你们有事,我也信三生环的事和你们无关。”
“但三生环毕竟是丢了……”有期有些惆怅。
“正如远之长老所说,不是你们,也会是别人入局,结果都一样。”
清秀的少年笑若春风,却隐隐带着几分愁意。
溯沚的目光滑下,瞥见他腰间小篮筐里的两株枯草,不禁起疑,皱起眉头来:“你腰上带着草干什么啊?”
九攸恍然一般:“哦,这个……”他摸出那两株毫无生气的枯草,凝望着,“这是雪莲……可惜已经枯了。”
“雪莲?”
“是流玉师妹之前让我采的,我昨晚才拿到。只不过她又觉得用雪莲给无念长老熬汤没用,就不要了……我以为她或许还要,就带着,可雪莲命短,很快就变成了这样。”
转世了,这刁蛮小性子一点没改。
溯沚不由得对九攸报以些许同情。
九攸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作揖:“二位,我还要去找找她想要的仙芝,就不陪了。”
有期问道:“如果她又让你白忙活一场,你该怎么办?”
九攸微笑着轻轻摇头,似是有几丝无奈。
“万一她需要什么东西,我这样也好随时给她。若还是这样……那大概就是我的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