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攸离开后,有期和溯沚两人斟酌片刻,还是不太敢这时候去直面远之真人。虽说远之真人确实通情达理,却也不代表他心里会好受。
于是两人便暂且回了厢房。由于笙商还不知下落,谁也没有心情好好聊聊,远之真人也再没来找过他们。
两天后,他们尽量避着那些看到他们就咄咄逼人的太华弟子,来到上清宫。
刚前脚进了宫门,便听到上清宫里女孩开心的声音:“师父明天要亲自教我法术吗?”
“嗯,你毕竟也快九岁,总不能一辈子赖着为师。”轩明的声音难得柔和,令人心暖。
不论是出于愧疚还是真情,能得到这么份安宁,对他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赐。
“为什么不能呢?我就想一辈子赖着师父~等我长大,都只许我一个人陪着师父~”
“别胡闹——莫要总是抓我的袖。”
“嘻嘻,知道啦。”
有期只是听着便忍俊不禁,原来这向来故作清高的轩明兄如今也有拗不过前世的小师妹、今生的小徒弟的时候。
恍然想起许久以前一同辗转江湖,那时光虽一去不复返,却也颇为让人怀念。
见身边溯沚也有些强忍笑意、心情稍有好转,他便携起她的手,望着她的眸道:“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进了偏殿,便看到轩明已经能坐在床沿。他脸上气色虽还苍白,也比前几天好了很多,连冰冷慑人的眸也变得如有期那般温润,微笑着看着与自己并排相坐的流玉。
流玉巴巴地依在他身边,眼睛水灵灵的,手里还是抓着他的袖。
若没记错,方才轩明说过不要抓袖子。
见有旁人,流玉眼神迅速转过来,盯着二人看了一会,有些怒气:“你们把三生环……”正是质问的架势,又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家师父,只恨恨地闭了嘴,可脸蛋还气呼呼地鼓着。
溯沚当没看到她,直接问道:“冰块脸,你这几天还好么?”
“明日大概灵力就可完全恢复。”
“哦,那就好……”
“什么?!你竟敢这么叫我师父?”某个刚刚闭嘴的小妮子更是火冒三丈,“要叫我师父‘无念长老’才对,真没礼貌!”
溯沚登时心中窝火,原来隔了这么久,这不知道“当说则说,当行则行”的碧帷小师妹还是这么容易让她气得没形象。
“让我们叫长老?可以,你先叫我一声师叔再说。”她没好气道,想来自己确实是冰块脸的师妹,这要求并不逾越。
“坏女人,你才不是我师父的师妹!你们两个都是坏人!”
眼见流玉要冲上去,轩明赶紧抓住她的手,厉声道:“别胡闹。”
“可是师父……他们真的是坏人,三生环是因为他们丢了啊!”
小妮子包不住话,竟这么说了出来,想要闭口时已经来不及。
轩明的脸色顿时沉下,目光扫过有期和溯沚二人,沉若深潭:“三生环丢了?怎么回事?”
溯沚极其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脚尖不住在地上画着圈圈,却什么话也不说。
有期本也想搪塞过去,可轩明目光如剑,令他躲避不得,可又确实难以启齿。气氛僵持凝重,一丝从窗缝吹入的清风也好似跟着沉寂了般。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察觉不对,又问。
“我们……没出事的,只是玄袅偷了三生环,到现在还没找到……”溯沚低声回答。
“鬼龙呢?”
“死……死了。”
轩明倒吸了口凉气,本就有些病色的脸显得惨白,身体在宽大的衣袍中不住颤抖。
鬼龙有千千万万条性命,几乎是不死之身,如今却死了,那到底都……
他厉声道:“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说。”
溯沚退了一步,却依旧避着他的目光:“没有了,真的。”
轩明略略蹙眉,看向有期。虽不出一言,可他因怒而起的仙气几乎强势得压制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最恨的,不是被辜负,不是被利用,是被隐瞒、被欺骗。
有期叹息道:“还是我来说吧……三生环被盗走之前,桓檀真人曾传信回来说,增城将不期进攻太华。因此现在各处守卫都极其严备,都准备为了太华拼死一战。”
“——这么重要的事,你们竟都知道,却独独瞒我一人!”
轩明豁然而起,眼角近乎急得渗出血来,紧紧攥拳的手骨节泛白。他瞪着有期,意味复杂,难以言表。
有期尽力平和道:“你被念剑反噬,之前不能动气,因而才不告诉你的。”
轩明气得长袖后振:“纵然如此又如何?若她真心想覆灭太华,那只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太华观根本挡不住!”
一时心急,竟忽觉胸口一阵疼痛,令他不得不躬了身子。
“师父别气,伤会复发的……”流玉顿时花容失色,忙上前去为他轻抚着胸口,“夏侯姐姐说过你不能动怒,也不能多想,所以才没人敢告诉你……”
“好,你们都当我死了不成?!”
轩明一把甩开她,扶在墙边喘息。昔日他身为济世剑仙、无念真人时何其风光,如今反倒连涉事的资格也没有了!
他像是一株挺在墙边的病梅,纵使摇摇欲坠却也不减风节。
对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冷的,甚至恨。
“师父,你先别这样……远之长老是希望你好好休息的。”
轩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去找他。只要……还没有来动手,我会努力转圜,或许我有那个能力。”
他右手在空中一握,念剑随之而现,依旧是幻影一般的模样。
念剑虽然恢复,光泽却比之前有所削减,显得虚弱。
只是,还未等他踏出一步——
“你不必去找他。”
平缓如水、无比熟悉,而对他来说振聋发聩的一个声音悠悠从身侧传来,不知是苦涩还是嘲弄。
这个声音,令所有人都为之一悚。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最畏惧、又最期待见到的那个人,金发沾染着上清宫外的水雾,白练稠带起袅袅烟云,出现在了偏殿门口。若不是精致的眸染着一层赤色,额黄如血,恍然间便会以为是谪仙降临。
毫无预兆,更无声息,如死人一般。
子湄的唇角微微勾起。
“你就是那个妖女!”流玉大惊失色。
“师……姐……”溯沚惊得睁大了眼。
上一次见到师姐,是许久以前。上一次,她还不曾变得这样魔性深重。现在,只要站在她面前,慑人魔气便会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子湄对她一笑:“我此番前来,可不是为了找师妹你叙旧,诸事繁杂,两位还请回避啊。”
有期见势不对,刚要上前,脚底却忽然出现了一处空间法阵,转瞬间便让他和溯沚不见了踪影。
见轩明有些怒意,她道:“放心,不过是去了你们下面的太华观而已。”
她的目光凝睇在他脸上。
这样相望,隔了千百年那般长久,等了千万年那样漫长,时间凝聚在一点,互相之间最害怕也最期待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来了,为了找他。
他垂目,似有几分愧疚,开口问道:“一别经年,你可……别来无恙?”
子湄苦涩轻笑:“我……自是无恙。”
她一步步走近,袍带无风而舞,金发与披帛垂地,压人的气势也同样步步逼近。
“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忘记了你的模样。没想到一夕相见,你竟落到如此,当真让我……失望至极。”
失望还是兴奋,念想还是憎恨?
无数种滋味缭绕她的心头。
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来面对他。
早就知道他一旦恢复记忆,前日种种便再也回不去。他如今依旧是济世救人的剑仙,她却再也不是过去温柔有礼的她。
“不许你接近我师父!”
一个小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拦在轩明面前,怒目而视,丝毫不容退让。
轩明叱道:“流玉,退后,为师来对付她。”
“我不退,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师父!”
他又急又惊:“流玉!”
“哦,这便是你的徒弟?”子湄缓缓走近,捏住流玉的下颚,任流玉怎样都挣扎不开。她眼中抹过一丝鄙夷,“好,很好……原来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我都不知道,你竟然恨我。”
轩明不言,只是闷声将流玉掠至身后,似是警告。
流玉被吓得不轻,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我不过略逗了逗你的徒弟,便这样生气?”子湄冷笑,手中聚灵,竟然幻出半幅光纪寒图,“——当年我消去你的记忆,让你听命于我这个弑师灭门的仇人,你应当是恨我入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