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御风台上,黑夜渐渐布满天空,无数的星挣破夜幕探出来,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漫漫地浸润,扩散出一种感伤的氛围。星光似有似无,像鲛人的泪化作的晶莹鲛珠。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难怪会在这大晚上的丑时才与我相谈。”夏侯星汝摇头,看向身边一袭红衣如火的有期。
有期凭靠在石栏边,表情有些滞然,眼底却抹不去浓烈的哀伤。
“这不难猜。你总是对这个话题躲躲闪闪,前些日子明州遭受水灾,你仍是神色如常,仿佛不关你的事一般。我就已经猜到……”他苦笑,浑浊的泪黯然落下,“我爹他……其实早在五年前就已去世了吧。”
很少见到有期这样失落孤独,他这样流露本心的时候,似乎都是在这御风台上。那些不想让他在意的人知道的事,他都在这来感伤。
夏侯星汝颔首:“嗯……他终究没有逃过那场病。我也在那以后,就变卖家业,和妹妹到了这太华观,帮她行善。”
有期噙住泪,悄然试手拭去:“爹走的时候,可有受苦?”
“伯父是在睡梦中去的,应无苦痛。若有的话,也是相思之痛吧。”
谁知有期这一去,又是五年。早些离开这让人伤心的人世,也少受了些相思之苦。
“……多谢你了。”有期仰望这漫天星辰,“天晚,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自己待一会。”
夏侯星汝知他是下逐客令,想到让他自己待一会也好,便默然离去。
夜色空茫,星光垂落在御风台上孤零零的人。
果然不出他所料,爹已经去世了。这样也好,至少,他的牵绊还少了一些……
有期挽起袖子,在星光下看得清楚——手臂上,赫然一个乌黑色的“命”字,如灼入肌肤的炭灰写成。他又慌张地拉下袖子,分明没有旁人,也好像是害怕被人看了去。
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命,等到他们的孩子出世的那一日。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看一看。
面对着身侧一根白石柱,他不禁伸手去抚摸。渐渐地竟然望得痴了。
“溯沚,你知道当我得知你有孩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么?……”
“我总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讨厌我说谎,可我不得不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喜欢……”
“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对我。就好像我还能活很久一样。”
他的衷肠,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能倾诉出去了。
手逐渐从柱上滑落。
“溯沚……”
……
增城出奇地安静,寂静得像是个死城。
轩明醒来时,周围并无一人,而自己也身在过去自己所住的宫殿里。
身上本是体无完肤,这时竟无半点伤口,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有些头疼,勉强能想起晕厥之前他都做了什么。
似乎……是被她抓回来了吧。
披上外袍,拖着尚且乏软无力的身体踏出殿门,迎面看到的果然是增城的白雪皑皑,冰原千里。但他决计不能留在增城。他如果在太华观,子湄说不定会有所顾忌,那样就不会……
如常那般指尖点划过另一手的手心,却没有半点灵力出现。
他有些慌神,又试了几次,依然施展不出法术。
怎么回事?
轩明慌张地按住心口,还好助长内修的心法还在,便忙催动自己曾修炼过的最强的心法。灵气在经脉中每一处回转流动,却还是没有半点能聚出灵力的反应。甚至……没有半点仙力!
没有仙力维持,他便是一个凡人,生老病死与常人无异。
刚要收回心法,却无意中在自己体内探到了一股魔气,只是转瞬即逝。
他没有在意。在这个增城,他甚至无法逃走、无法自裁、无法躲避,更不说像之前那样去护佑那什么天下苍生。
但增城也不该是这样的。过去还有被梦魂丹所困的侍者,现在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怀着疑问,想着既然躲不过,轩明便镇定下来,离开自己的居所,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前往上清殿。
路上还是千年不融的雪,半空中悬浮着的、庇佑着整个增城的,也还是整幅展开的光纪寒图。
路上的确没有人,或者说,是没有活人。
的确是有人,就是过去那些侍女侍者们,神情呆滞,目视前方却无聚焦,如同泥塑,稀稀落落地站着。也有一些侍者,伸长了手,带着魔性,张牙舞爪,伛偻着在路上来来回回。他们身上都有一簇簇亮光,光斑忽凝忽散。
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他低头看脚下,才发现地上泛着薄薄的紫色云烟。
轩明心下一揪,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增城没有人,而是这些人都已梦魂入体,魂魄抽离,只剩下了一具具空壳,或者失去神智的半魔。普通的人是不可能从心底真正听子湄的话的,他明白,只有变成了这样,这些人才能成为她永恒的殷商子民。
如果她真的一次性引发散布在人界所有的梦魂丹……不堪设想。
继续往前寻路,直到上清殿,都没有找到子湄的踪影。她不在上清殿,又在何处?
他一直走到增城的后山。
后山路的两旁是越来越多的坟冢,起初只是稀稀拉拉,越往前走,雪地里的坟墓变得越来越稠密,直到最后,漫山遍野无不树立着一块块墓碑。
深色的墓碑和白色的雪连成一片,显得幽森突兀。
这里何时多出来这么多坟墓?
轩明震惊之余还是找了一处查看。那墓碑的刻纹稍显复杂,上面写着的,竟然只有寥寥两字:
玄袅!
玄袅是何时死的?
他站起身来,四下环顾,又忙去寻了几处。果然每个墓碑上,都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小翠,子湄过去身为王女时的侍女;费仲,商朝大臣;飞廉,商朝将领;甚至还有……
旁边毫不起眼的一个墓碑上,写着列极其讽刺的字:周武王。
没有东源的墓,也没有姬发的墓,只有这个所谓的“周武王”。
轩明不由叹息,继续往山坡上前行。
走到山顶,已经是夜晚了。月将似水的光洒在这个遍布坟墓的山顶,莹莹生辉。
容色昳丽的金发女子斜倚在最后一块墓碑边,手中是一支翠色篪笛。她微微仰着头,目光透过万千云雾暮霭,落入那遥远的月。
皓月当空,那些在轻风的吹拂中飞扬的金色发丝,与流水一般的白练绸在明亮的月光下幽幽旋舞,像是有生命的精灵。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篪笛贴在唇边,一曲凤灵长离如杜鹃啼鸣。
不知道有多少时日都没有听过她的笛声了。
他只是远远地站着,不进不退。
笛声凝成一只纤纤的手臂,穿过茫茫穹宇,探向遥远不明的过去,抚过支离破碎的梦境。
朝歌的梦境、神界的梦境、卫国的梦境……
这一刻,她哪是什么妖女,反而是一位落凡仙子,守着故人的墓碑,清寂孤独。
等到笛声逐渐消失停下,再不能感知,他方才抬脚,继续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突然想起她是“妖女”,而是那墓碑上的字,两个于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的字。
“凤……灵……”
轩明重重地呼吸。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突然不论死活都要把他抓回来。
那个可怜的孩子阿辛,还是……
“你是来看我笑话么?”子湄冷冷出声,将篪笛收入袖中。
轩明整理好思绪:“我来求你收回梦魂丹。”
子湄瞥了他一眼:“你现在没有这个资格求我,除非你能打败我。”
显然是在调侃他。已经把他所有仙力给吸走,莫说打败,她要是不愿,他连她的身都近不得。
“你的念剑毁了,本来是活不下来。不过,我想要你活着,所以给你喂了点东西。”她轻笑出声,“梦魂丹的滋味,可好受?”
轩明惊得连退数步,忙捂住自己的胸口,再次用心法去探,那股魔气果然又升了上来!
她竟然也开始对他下药了!用梦魂丹,就是掌握了他的生死和自由!
“想必你也知道,这梦魂丹若无法术压制,须得半月一服药,不然魔气攻心痛苦不堪。”子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想变得和那些侍女一样,变成空壳任我摆弄,还是乖乖留在增城,以后只侍奉我一人?”
轩明有些无言以对。这两种选择,对她而言不都是一样的么。
他微微摇头:“我求你,放过人界。我不怪你杀我师尊、屠我门派,但苍生皆苦,愿诸恶莫作……”
白纱一掠,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不盈两寸。
子湄挑起他的下颚:“若不选,我这便去一举灭了太华观。那么,你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可就——”
“湄儿!”
轩明微微皱眉,反抓住她的手:“不要执迷不悟下去了!若是凤灵见了,他也不希望你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