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湄正视着他的眼,忽而一笑:“父王?他不是就在这里么?”她神情恍惚地回身,指着那刻着凤灵二字的墓碑,“你看,每个我想见的人都活着,他们都在这里啊……”
她放开他,轻盈地转了一圈,裙摆摇动如花,有些发狂地笑起来。
“他们现在都在我身边,一个都没有走,不是吗?我什么都没变……”她走向那墓碑,手轻抚上那两个字,“什么叫执迷不悟?父王,他说我执迷不悟……执迷不悟!我们父女被神界天命如此对待,若不是‘执迷不悟’,如今又怎会有相见之期……”
她跪坐下来,揽着那刻有“凤灵”二字的墓碑,空空的眼在月光下尽是血色,如同着了魔怔:“父王,你是不是讨厌湄儿,湄儿让你失望了……殷商被掩埋了两千年,湄儿一定会让它重见天日。到时候,父王你一定、一定要给我弹琴,我要听你弹琴,坐在草地上对我笑……”
“湄儿……”
玄袅不在了,阿辛也不在了,陪伴她的竟然……只有这一个个墓碑、一处处坟冢,还有一片小小的月光。
子湄支起手臂,紧紧抓住那墓碑:“父王,你还在这,是不是?”
轩明缓步上前去,蹲身坐在她身边:“……我在这。”
这偌大的增城,本应只剩下她一个人。现在,还有他陪在她身边。
可他定然不能……坐视这梦魂丹这么猖狂下去。
他要陪着她,他也不能让她这样为祸人界。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劝她……一定会的。
……
众修仙门派正不知所措时,从太华观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太华观将以一万八千人的性命,重铸五百年前祸害人界的泣心剑!
远之长老到底还是同意了。
一时支持亦有,反对亦有。不只是太华观,有人带头,许多门派原本视作魔物的器物竟然被纷纷拿出,纵然没有一件可与泣心剑的上古魔力相抗衡,也为各修仙门派增加了不少实力。
于是便有人说,仙魔之分本就在于人心,行善事,魔器亦是神器;行恶事,神器亦是魔器。如果天下修仙门派能倾尽全力、同仇敌忾,攻入增城、斩除妖女并非不可能。
却没有人去在意这一万八千人的性命。纵使有人,也往往只在少数——不杀这一万八千人,死的何止一万八千人,已经别无他法!
但修仙门派又不可造就杀戮,各修仙门派便派出弟子,在人界各处寻找将死之人或刚刚死去的人,经过允许才用缚魂石取走三魂、送往太华。可这样收集魂魄,进展极为缓慢,十天过去,也不过仅仅一千而已。
“泣心剑……?”
求了很多人,做了很多手脚,流玉终于见到了正在铸造的泣心剑。
为了铸泣心剑,丹室竟改回了“四海归一殿”之名,希望能承继掌门之灵,让泣心剑尽快天成。这本就很可笑,五百年前祸害人界的魔剑,如今竟成了斩杀妖女的唯一希望。
买通了看守四海归一殿的师兄们,流玉才放心地进了去。
这四海归一殿早已变了模样,丹炉不见,而是地上开出的一方白石祭坛。流玉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祭坛上是地开数丈之宽的熔炉,灼灼寂火燃烧满炉,数日不灭。
四下没有人,而寂火也如它的名字,寂寥无声。
熔炉之中,果然可隐隐看到一个未成的剑影,散着几缕尚且虚弱的魔气,像梦一般凄婉迷茫。
不知为何,这把未成之剑,却让她有些神往,像是敬重神灵那样想要拜倒下去。
站在一旁看得久了,流玉便想起溜进来之前,听到门口的师兄师姐们的谈话,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听说了么?这把泣心剑要用一万八千条人命!这么多人命,居然用来铸这把魔剑!”
“早就知道了,可不是没别的办法了么?除了铸剑,难道你还能想出别的办法去对付那妖女不成?”
“我知道没别的办法……可泣心剑不是还要一位室女殉剑才可天成么,还必须全部出自真心,若有半点虚假,这泣心剑算是前功尽弃——哪会有这么大公无私的女子!”
“目前魂魄都未齐全,那室女还考虑不上吧。天下之大,总会有这样一位女子的。”
流玉忙从回忆中拔出,压下心惊肉跳的情感,再度抬目,望着地炉中那个暗紫色的剑影。虽只是剑影,剑上却有奇异的花纹,隐隐约约。
这把魔剑,现在是捍卫人界最后的希望了。
以前师父是太华观众望所归,以为像师父那么厉害的人,能制服那妖女。可现在,师父和九攸师兄都不知所踪,听说是被妖女抓去,不知死活……既然仙这一方向没有成功,便只能用“魔”这一方向的办法了。
她忽然有些气愤起这泣心剑来,就是因为这把剑,所有人都把师父忘了似的,谁还去管师父的生死。
不过她犯不着和一把剑发脾气。流玉其实早就知道,师父受人尊敬是因为修为。前些天她还在因为师父不见的事哭鼻子,但她现在知道了,哭没有用。
看着这把剑,心绪莫名地会飘去很远很远……
如果能为人界做一点事、为师父做一点事的话……
“师兄、师父,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上一点忙呢……”
轻轻地,听到背后有脚步声。
流玉浑身一悚,赶紧四顾一番,找了处死角墙壁侧身躲了过去,探出头来。
是溯沚,似乎也和她一样,是买通了师兄偷偷溜进来的,也是时不时左顾右盼。
她虽还未显怀,却穿了一件相对宽松的青色褙子,似乎是被有期无微不至地照顾得很好。现在是深夜,她才能暂时离开有期全方面的关照,来这四海归一殿。
她也是痴了一般,走上祭坛,望着那未成形的泣心剑。
逆天阵需要强大的神器抑或魔器来催动,等这泣心剑铸成,就是她想要的魔器了……
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在孕育,也是她……最不希望出现的事。
她宁可……根本就没有这个孩子。
她没有这么快就做母亲的准备,就像梦一样,可主要原因却不是这个。没有这个孩子,至少她可以毫不顾忌,她可以放开胆子,她甚至可以为他做更多的事,比如说……施展逆天阵。
“孩子,你为什么会这个时候来找我?”溯沚只觉眼眶有些水润,“我真的舍不得……”
她不能去用逆天阵,她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有期的寿命一日日消亡殆尽。
手揪紧了腹部的衣物。
她曾经很期盼会有这么个孩子,可现在,她一点欣喜都没有。太华观现在又在忙魔剑的事,便更不会有人来在意她和有期这种渺小的人物,她无法求助。
这泣心剑,要用一百八十日才可能铸成,如果有期的寿命会有那么长就好了,不管有没有这个孩子,逆天阵总是一个希望……
“姐姐,你别哭了……”
幽幽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溯沚赶紧整理好表情,拭去眼角的泪:“是谁?”
看到倚在石柱边的小师妹流玉,她旋即释然:“原来你也在这啊。是来看泣心剑的?”
“嗯……我想,这把泣心剑铸成之后,要是、要是能拿在师父手中就好了,师父爱剑如痴,有这么好的一把剑,他一定会很高兴!”
溯沚不由微笑:“这剑还没有个明显的形体,你怎么知道这是一把好剑?更何况,这是泣心剑,是魔剑,给冰块脸似乎不太合适吧?”
“啊?魔剑不行么?”流玉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我觉得挺好的呀……能送给师父一把好的剑就够了,不是有人说,魔剑和仙剑没有差别,在谁手中,就是什么,在师父手里,就是仙剑了~”
“是啊,在谁手里,就是什么……”
抬头再看那泣心剑,不过是一道影子,剑上的花纹泛着粼粼微光,甚至随着人的移动,那微光也在莹莹流动,像是巢湖上晨曦下的涟漪。
流玉慢慢地抱膝坐下,眸色黯然:“姐姐,师父真的不会回来了吗?有人说,他已经……已经……”
溯沚环住她小小的肩膀,安慰一般:“放心,他会回来的。师兄和师父不在,你要好好听话才是,不要添麻烦就好。”
“可我不是麻烦啊!我只是不会法术而已,我一点都不麻烦!”流玉仰起头来,“我不是小孩子……”她凝望向那泣心剑的影子,不由向那边挪了挪,痴痴道,“总有一天,我会为师父、为太华观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就算师父说我不听话、不会喜欢我,我也不能没用!”
泣心剑通灵了一般发出微光,却又黯然。
“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谁的魔咒,又在抚弄谁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