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明不知所踪,整个太华观最为僻静的上清宫空了出来,只有流玉一个孩子住在这里。经过允许,有期便让溯沚搬到了上清宫居住,好安心养胎。
流玉一改以前刁蛮的小性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话和她消失的师父一样少,也没捣乱、也没多说,乖乖地待在一旁,看着有期对溯沚无微不至的照顾。偶尔她也会帮忙,倒是从未和溯沚拌嘴。
这一日,有期依旧在溯沚身边照顾,似乎他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富贵公子了。
他只是她的相公,要照顾她一生的相公。
上清宫恍若仙境,宫外瀑布飞流而下,高低流泻,错落有致。云雾霞光隐隐,如柔和的清釉。
两人坐在窗边,看窗外仙鹤飞过云端。只是溯沚突然反应过来,身边人根本不是在看仙鹤。
“干嘛这样看我?我难看了么?”溯沚故意撇撇嘴。
可他依旧盯着她看,好似要把她给看化了,再一寸寸装进眼睛里。
溯沚一时觉得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宽松的褙子,又按了按头上的发簪,努力使自己显得好看一点。
有期手掌张开,虚虚地在溯沚平坦的腹部轻轻摸了一下,脸上尽是笑意。
“我可不是看你,我在看他……你不如他好看。”
溯沚一下子气急了,把他的手拿开:“走开走开,你摸什么摸,肚子还没变大呢,哪有你这样的人。”
谁知她一挣,反而被他抓得紧了。他笑着俯下身,侧耳贴在她的小腹。
溯沚心中扑扑直跳,仿佛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也醒过来一般,扎手扎脚地动起来。
“听不到什么的,这才两个月……”溯沚微微红了脸,“奇怪,我都没什么感觉,不是说有孩子都要孕吐的吗?”
“夏侯姑娘说那也要因人而异,况且你是瑶姬幻灵,有些体虚,要好好养身子。”
“嗯……那我们的孩子是半人半灵吧……”
“不管是什么,不管是男是女,”有期温柔地将她揽入怀抱,“我都喜欢。”
喜欢他身上总是带着的一缕书生清香,让她安心。
她依偎着,抓住他低垂的一缕发丝:“那上次的话,还算不算数?”
有期问:“什么话?”
“就是……我们老了就回巢湖啊。你说你不会比我先走……”
他微微一怔,将她搂得紧了些,目光却投向了远方云端。
他的手心里尽是汗水,仿佛说出一句话,都如受千载的痛苦折磨。
“记得,一起云游四方,逍遥山水。等我们都老了,回到巢湖,长相厮守。我不会比你先走的,放心吧。”他伸手抚摸她的脸,由她将他的发丝在指间缠绕。
她安心地躺在他怀里,清澈的眼一眨一眨,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她撑住这困意,问:“那你会带我去苗疆么?”
“……会。”看着她倔强的神情,有期不禁莞尔,“困吗?那就睡一觉吧,你本就该多休息一会。”
果然不多会,她真的是睡着了,呼吸匀称,却像个孩子。
他便只是静静地看着。
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多少时间,能够这样居于安宁,像人间的平常夫妻一样好好照顾她、爱护她……
希望那一天的到来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他慢慢地取出她攥住的一缕发丝,想要放她去榻上好好休息,又不好打扰,便还是任她睡着。
“还有多少天?”他自语自问。
但不论还有多少天,这些天里,他都会一直在她身边,绝不离弃。
……
三个月,在祥和安宁的上清宫里,不过转眼就过去了。太华山的积雪依旧终年不化,却已到了晚春初夏的时节。
竟好像人界根本没有什么浩劫,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溯沚显了怀,也换上了最为宽松的齐腰襦裙。偶尔无聊了,她也会求来针线,用比较简单的法术织鲛绡,再做成肚兜一类的小孩衣物。
看到自己做的小衣服,再想想自己的孩子,偶尔也会喜不自胜,可一想起有期,便又会担心起来。
听说山崖下,太华观的泣心剑已经铸了大半。前些日子,为了有足够的魂魄铸剑,甚至有走火入魔的弟子真的开始杀人。一万八千魂魄,才得以在这时候收集齐全,因此各修仙门派的掌门长老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日,有期不在,溯沚和流玉待在一起摆弄着鲛绡。
“太残忍了……”流玉这样说。
残忍又如何,这到底是魔剑,不是神剑也不是仙剑!
可这样残忍的泣心剑,却吓退了不少人。最后需要的那位自愿殉剑的女子,竟然只有一人,便是——夏侯惠兰!
溯沚一面叠好鲛绡,一面疑惑:“青衿姐姐怎么可能!她是女娲后人,是神,她还有护佑苍生的宿命,怎么能殉魔剑?”
“桓檀长老也这样说的,可真的没有别人……”流玉抄着手,将手埋进手臂里,“山崖下好多人都在劝她,可如果到最后别无选择,长老说,也只能让夏侯姐姐试一试。”
鲛绡被掀倒在地,溯沚豁然站起。
“这怎么可以,这种事怎么能用试?!”
“姐姐,你小心一点,别动气……”流玉忙也站起,将她扶坐下来。
这些天来,流玉十分乖巧,有期不在的时候,她也会照顾孕中的溯沚。在溯沚眼里,这个以前刁蛮无赖的小妹妹早已不见,现在又听话、又懂事。
就好像……就好像看到了笙商,她最亲的好妹妹。
溯沚紧紧握住流玉的手:“绝不能让青衿姐姐去殉剑,她是女娲后人,她还能救更多的人!”
流玉乖巧地颔首:“我知道,我会去劝长老……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他们会答应的,我不会让夏侯姐姐去殉剑。”
“可要是她自愿想去该怎么办,青衿姐姐视苍生如命……”
“姐姐……”
看着溯沚这样心神不宁的模样,流玉也不知该怎样劝才好。
溯沚有些无措地将地上的鲛绡捡起,再次折好,却又揉成了一团。她皱着眉,又起身想要跨出门去。
无论是谁殉剑都可以,但青衿姐姐绝对不行!
“姐姐,我知道一个人,她可以殉剑!”
溯沚一脚顿住,诧异得回过头:“你知道?你知道那个人是真心?”
那个小小的女孩说得这样笃定,站得这样稳,明明是一个什么法术的没有的小孩,却好像看破了生死一般坚强。
流玉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去殉剑!”
溯沚大惊,连手中的鲛绡都掉落在地。她长吸了一口气:“流玉,你不要添乱。”
“我是认真的,我是室女,也是自愿,我怎么不能殉剑?”
见她还是难以置信,流玉径直就要走出门去,反被溯沚一把握住手腕给拽了回来,扔回椅子上。她刚还要站起来逃去,门却被溯沚拦住:“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四海归一殿。”
“你一个小孩能做什么?难道你真要去殉剑吗?”溯沚怒斥道,“现在你师父不在,你还是留在上清宫里。不如等有期来了,我们让他去给长老们说。”
到底还是个孩子,也是好哄,流玉也就信了,乖乖和溯沚一起继续整理鲛绡和衣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溯沚并没有去跟有期提起这件事。并不是不愿跟有期提,而是……
后来的几天,有期都没有来。
溯沚坐在窗前,从早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一直等到黄昏时分。看着窗外忽聚忽散的云烟、三千直下的瀑布,以及远方耀眼阳光下的雪峰,心中却越来越忐忑。
她问过前来的太华观弟子,却只是模模糊糊的“无恙”;想去山崖下,去问问怎么回事,可身子已经不便,更无法去走那条到山崖上的崎岖山路。
到底发生什么了?
流玉也曾经离开过上清宫,回来的时候,回答和那些太华弟子一模一样,无恙。
溯沚早已觉得不对,多次追问却没有任何结果。太华观依旧一片安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一日,流玉再一次离开了上清宫,等到黄昏回来的时候,眼底竟然有了一丝慌乱。
溯沚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问道:“有期还是不愿来看我?”说着,看向正在窗边看星星的流玉。
流玉忙作势摆弄着刚制好的天青色肚兜:“他……他没事,姐姐你不用担心。”
没事、无恙、无妨、没问题……这些天得到的答案,不同的词,却都是同一个意思。
溯沚有些不快:“既然没事,他是我相公,为什么不来看我?没出意外吧?”
流玉又是甜甜一笑:“左右都是在太华观,怎么可能出意外嘛,就算是病了都还有夏侯姐姐,姐姐不要你太担心了。”
没有生病、没有战事,人好好的,为什么不来看她了?不是说,要一直陪着她的么?
溯沚心存疑惑,还是缓缓地护着身子坐下,准备继续缝制一方未完成的手帕。这手帕是为有期做的,是他最喜欢的红色,绣着墨色的竹。人像书生,手帕也像书生。
虽然知道他不一定会用,但至少也是一点心意吧……
还有,桌上那些鲛绡衣物,有些是为孩子准备的,有些也是为有期做的。上次他来的时候,还劝她不要做这些细活,可当看着这些未完成的衣物,不论是孩子的还是他的,他都爱不释手,喜笑颜开。
他没有出意外,一定没有。
意外……意外!!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手中的针叮当落地。
有期这么久没有出现,难道是……难道已经——!
“姐姐?”
不等流玉询问,她已扔下手中的东西,径直冲出了殿门!
不要有事,不会的,那一天应该没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