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的洪水不知为何,在第二日突然间全数消失。而太华观的无念长老也不见了踪影。
但死去的人、魂魄被抽走的人、变成半魔的人都回不去了,一场浩劫就此惨淡收场。太华观也身受重创,上下三千弟子竟在这场灾难中毙命了八百有余。
而经此劫难,远在增城作为内应的桓檀长老也归来,经他之口才知,无念长老如今已被那妖女抓去,受伤太重,生死难料。而他也知晓了一个或许可以对付那妖女的办法,便与太华观各位长老在大殿连续商议了数日。
丹室偏殿。
黑暗的夜晚,不见半点星子,也没有月色。
有期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还好呼吸已趋于平稳。
溯沚站在门外,焦虑不已,时不时往里面看一看,又时不时抚一下胸口。
不知为何,这些天总觉胸闷发呕,特别是回来之后,会不会是不好的征兆……
夏侯惠兰掖好有期的被角,叹息着摇了摇头,拉下帘,走出门去。门外的溯沚已忧心忡忡地等待了许久,见她的青衿姐姐出来,她迫不及待地过去便问:“青衿姐姐,有期他……?”
“幸好没有接触那紫雾太多,否则他的性命极有可能不保。”夏侯惠兰皱眉道,“如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梦魂丹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溯沚焦急不已。
她眼底抹过一丝焦虑与复杂:“他……是何时易的骨?”
易骨?这个词似乎很久没有提起,溯沚都近乎忘记:“大概就是……对我们来说,是几个月前,还是他易骨把我救活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夏侯惠兰震惊:“你难道不知何谓易骨?!”
“似乎知道,可是没注意,也不太懂……”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愤怒,溯沚忽觉不对,抓住她的衣袖,“青衿姐姐,易骨是什么意思?”
夏侯惠兰瞪着她的眼:“之前他易骨留下的印迹并不明显,我还未发现过……可刚才我发现他手臂上易骨留下的‘命’字带煞,这是命盘将崩的征兆!”
命盘……将崩?
溯沚趔趄地退了两步,惊诧地望着偏殿门,又望着她:“怎么可能,他不是有百年寿命么?他的命盘分明很好,他甚至还会光耀门楣,幸福一生……”
“那是他过去的命盘。一旦易骨,他的命盘到了你身上,而你的命盘也转到他身上。而每易骨一次,命盘总会变得更加极端。”她低下头,“如你所说的话,或许你会有千年寿命,而他……则会很快就……”
她回望了一眼,再也说不下去。
溯沚只觉如同堕入茫茫归墟一般,没有希望,也没有光明。
夏侯惠兰拍了拍她的肩,离去。
晚上的风在山里总是极冷,穿过丹室厅堂,一直扑在落下的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个人静静熟睡,看不清他的面庞。
她不觉挪动脚步,一步一顿,步步艰辛,跨过门槛,一直走着,走到他的榻前,缓慢打起帘。
这些天来,她一直都在忙别的事,都没有找到个机会好好看看他的脸。这张脸和八年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苍白了、瘦了。在她的记忆里,他似乎都是一个样,从最初到现在,一点都没有变过。
他为她奔波受伤了无数回,再重的伤,他都能恢复原样。
他的脸廓柔和得好像朦胧中的月光,这么近,这么温柔。可是唇色和脸色一样白,连呼吸也有些微弱。
突然间,想起最初的时候,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那么狼狈,可他的一抹浅笑足令九天生灭,如同水墨山川美景。
她的周围都是仙神,他在她身边很渺小,如果没有遇到她,他或许如今已是明州的一方富甲,或许已是某处的修仙弟子,或许已有门当户对的妻儿,平凡安乐,就此一生……
那才是他最初的命盘。
她在他榻边跪坐下来,平视着他的侧脸,又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是凉的,却有遗存的冷汗。
另一手轻轻将他的几缕乱发勾至耳后,抚上他的脸,果然,连脸也是冰的。他的生机,只在心跳和呼吸上感受得出。
“你啊,怎么还是这么笨,你自己说说,这都多少次躺在床上起不来了……”眼中没有泪,她便笑着,像责怪一个孩子,“身子这么弱,还老是逞强,你要是先去了,不是要我一个人当寂寞的老婆婆吗?”
轻风吹拂过他的面庞。
她慢慢伏在他的胸口,侧头贴了下去:“撒什么谎?说带我去云游四方、逍遥山水,等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我们就回到巢湖,厮守一生……你果然是个大骗子,一点都不值得我信……”
他听不见的,她知道。
可她现在能依偎、能留住的,只有他了。
她取下腰间的火灵玉,端详着。这块玉隔了这么久的时光,暖意依旧。
她将火灵玉放到自己的衣衽里,揣好。
就像师姐一样,她现在的至亲至爱,除了有期,一个都没有。过去的她或许会害怕,会不懂事,可现在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会长久;有些毁灭,会来得太突然……
但只要她还在,她就绝不容许任何东西带走他。就算是命,也绝不可以!
……
接下来的两天,有期还是没有醒。每到夜里,有期稍稍安稳一些的时候,溯沚就会离开丹室,去太华观的藏经阁查阅典籍。
易骨之术如何破解,很难从他人口中得知。连易骨这个词都有许多人不清楚。
听闻太华观那位神秘消失的掌门颇有来历,而且与魔界纠缠不清。如三世境中所见,魔界两千年前已经有类似于起死回生的术法,如果这位掌门留下了什么术法典籍,说不定会有些法子。
现在人界兴起板荡,虽子湄再未出面,却也无人会来这藏经阁翻阅古籍,众修仙门派都在商讨对策。但人界的伤亡再怎么惨重,她都无力帮助,唯有先抓住自己能抓住的人了。
果然,藏经阁内最大的书架,摆放的就是这位掌门的毕生所精的术法。
数百本,她要逐一翻阅。
一盏孤灯从晚到早,从未熄灭,直到灯油耗尽。
红衣的人推门而入,转了几个弯,便已找到了伏在几案前的她。
几案两边摆着一摞摞的书,或是竹简、或是布帛、或是纸质,沉重得压制人心。而那个娇小的人就伏在案上,连灯都没有熄,便已沉沉睡了不知多时。
有期不由觉得心疼,走上前去,站在她身侧。
他本想低头去看看,还是作罢,取下自己披着的外袍添在她身上。
夏侯姑娘说溯沚在此地,他本还不信,她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来看书?她分明最讨厌看书……可现在看到她居然真的在看书,他反而心疼。
想知道她都在翻些什么,有期随意摸了一本书,打开。
“神农九泉……逆天阵……昆仑镜……九霄环佩琴……”翻了几页,他就已心生疑惑,“还有泣心……剑?这些怎么都是上古神魔之物?奇怪……看这些做什么。”
还未将书放下,便听到来路上一位弟子的声音:“祝公子,可否——”
有期将手指靠在唇间,示意那弟子安静,和他一同走到一边去,等确认溯沚听不到了,才作揖问:“道长何事?”
“桓檀长老和远之长老需要一本记载了魔剑‘泣心剑’的手记,只是……”那弟子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尚且熟睡的溯沚。
他是太华观最精英的入室弟子之一,竟然让他来取手记,看来这手记相当重要。
“泣心剑?”
“噢,那本是掌门佩剑,毁于五百年前。虽然是魔剑,却在远古时候与神剑伏羲剑齐名。”
有期暗暗心惊:“居然……和伏羲剑齐名?贵派掌门他究竟是何来历?”
那弟子摇头:“此乃我派机密,恕在下实在难以相告……”
有期叹了口气,将手中书卷合上交出:“是这本手记吧?”
……
大殿之中。
太华观所有的长老,甚至一些弟子都在。流玉身为无念长老的弟子,自然也排在最末,静听着长老们的谈话。
其实她并没有听,这些事,哪里可能和她有关系。
可是师父和师兄……都没有回来啊……都说,他们被妖女抓走了……
长老们谈了很多,直到一位弟子送来手记,提到了某件东西,所有人都唏嘘不已时,她才开始细细听。
“桓檀长老,当真要重铸泣心剑?!”一位弟子惊道。
身着墨蓝的桓檀立于陛上,微微颔首:“除去用泣心剑,没有办法可以除掉那妖女。”
“师弟!”谢远之低喝,一把捉住他的手,“真的没有其他办法?难道真的要重铸师尊的——”
“除此别无他法。”桓檀沉声道,目光从在场每个人身上扫过,“师尊的泣心剑,想必诸位与我同辈的师兄弟们都曾领见。当年曾与伏羲剑一战,甚至……凭此剑洞开了神魔之井,带来了五百年前的那场魔入人界的浩劫。”
听到有人切切讨论的声音,他苦笑:“我知道师尊确实罪孽深重,纵容妖魔杀人无数……但不论是魔剑还是神剑,所作所为,全凭用剑者的意念,重铸魔剑又有何不可?”
谢远之望着他,蹙眉怒喝道:“但……你可知道铸剑之法是怎样的?!”
桓檀阖目,字字艰涩:“我知道。”
两位长老的这番谈话,其他晚辈弟子都不知何意,面面相觑。流玉眨了眨眼,认真地听着。
谢远之对拿有手记的弟子以目示意,那弟子便准确地翻到记载有泣心剑的那一页,念出:
“泣心魔剑,为魔界天弑族王佩剑,齐名伏羲剑,可破封印、斩神灵。此剑魔界至尊,剑主须具神魔双力、万年修为,且此剑反噬甚巨……铸剑之时、铸剑之时……”那弟子读到此处,猛然惊滞,望着谢远之,手竟开始不住地发抖!
他振袖:“继续念!”
“取……取一万八千人命魂、天魂、地魂,以寂火锻造一百八十日,再、再以室女自愿殉剑,室女之血自可令……泣心魔剑天成……若非自愿,则一万八千魂魄毁……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