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剑出现在她手中。
不断消散的光,如漫天飞舞的萤火,如无尽的幻梦,点在她的指尖,浮现起微凉的过往。
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所记着的一切,都如画面一般展现出来。
那天初见,她恍若谪仙,目生秋水,只是与他相对就礼,嘴角含笑,不多一言。
那天三省崖上,她一曲凤笛引入九霄,纵然有他人在侧,他眼里却只有她。
那三年在增城,他和她站在一起,陪着她、依着她,与她共寻那飘渺的美好未来。
她离开了,再也找不到了,他为她痴狂入魔,他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找到她,他绝不回来。
她要重建朝歌、复国,他轻抚着她的头发,他说,她若罪孽深重,杀尽天下人,做尽极恶事,他也陪她。
她毁了他的前尘记忆,她利用他、欺骗他,杀害了他最亲之人。三世境前,他想起了一切,他说,这三年来,他只注视于一人,听命于一人,她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纵使有悖天道,他也会举剑灭天,绝不会背叛她第二次。
他为她拼尽全力。他让朝歌城重归原景,他私闯幽都神界,他威胁他的朋友,只是为了得到凤灵元神,为了让阿辛真正活过来。
种种行事,都是为了她。那些她知道的、不知道的,到这一刻终于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是爱她的。
念剑的光芒最终散去,化为灰烬。
轩明静静地歪下头颅,靠在她肩上,缓慢地阖上眼。他早已没有力气,只想再任性地抱着她,陪在她身边,哪怕是最后一次。
念剑连心,念破心裂,又有什么可怕?至少她,还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死死扒住他的后背,尖锐的指甲嵌入他的皮肤,不愿放手,不愿他离开。
什么爱她,他是恨她!等到她倾尽心力在他身上,为他喜为他忧,等到此时此刻她真正爱上他的时候,他却要杀了她!杀不了,他就因她而死!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手轻轻抚摸她的面庞,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又放下。
“收回梦魂丹,好吗……”
一言未毕,又是一口血吐出。他的眼中浸出血丝,似是要迸裂出来。
她的双眼茫然:“直到现在,你还是念着你的天下苍生?你到底还是……不愿?”
他苦笑,环住她肩膀的双手缓缓松开。
他一身血迹斑斑,体无完肤,遍身残破,脸色如死灰一般。连他脚下和她连在一起的方寸紫云也带着红霞般美丽的颜色。
没有多说半句,不愿赐予她半句多余的话,甚至不愿意说一句他爱她,或者他恨她。
右脚后挪一步,故意踩空,染作血红的衣衫飞舞,身体脱力坠下寒空。
合上双眼的刹那,他看着她,露出笑容。
——就算是死,他都不愿再陪伴在她身侧?!
为了他那什么天下苍生、因为她是祸害苍生的妖女,他就可以抹杀自己的感情,就可以……这样对她?
如此她决不允许!
子湄刚刚伸出手去,想要施法将他再次拉起,空中却传来一声剑鸣,失神四顾却没发现什么,等到再着眼下望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抬目刹那,瞳孔骤缩,连身周光纪寒图的灵力也随之震动一番。
在她对面不足十丈之处,悬浮这一个发光的剑影,踩在剑影之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伤痕累累的轩明。而另外一人……
“无念长老,你怎会如此——”九攸将轩明半扶着,问道。
他摇了摇手,又是咳血:“无妨,我已无法可救,莫要管我……快走!”
“长老!”
九攸更是抓紧了他:“长老,流玉还在等您,您绝不可有事,弟子这便带您回去。”
手中聚出一丝灵气打入脚底所御之剑,御剑成为流光,瞬息离去。
寒风中紫雾弥漫,根本看不清前方有什么,九攸只是循着自己来的方向御剑。他看了看身边搀扶着的满身鲜血的轩明,心下微微发疼,便更是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耳畔传来轩明虚弱的声音:“我叫你自己快走!她绝不会……放过你……”
“长老有难,弟子必定相救,纵然刀山火海又有何惧?“九攸坚定答道,目光聚焦于前方漫漫紫雾,“长老放心,弟子一定将长老救回去。长老若平安,流玉也定然……”
说着,他的话渐渐低落。无念长老如今这模样,哪里算是平安?让流玉知道,又会难过了……但无论如何,至少他必须把长老带回去,不论那妖女有多么厉害!
轩明愈发觉得身子乏力,再不能言说什么。
天色早已入夜,寒气越发浸透人心,两人御剑如一叶孤舟,在这无边无际的紫雾中缓慢航行,看不到尽头,也见不到希望。
九攸猛觉身边人身体一沉,忙再搀稳了轩明,道:“长老,快了,千万要坚持住!”
他的呼喊虽然让轩明清醒了几分神智,却还是昏昏沉沉,甚至无法直立起身。
不可再拖延下去了,不然长老——
九攸急得焦头烂额,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再往前遥看时,茫茫紫雾中突然闪现出极其明亮的白光,明如白昼,耀眼无比!
那光芒愈来愈烈,近了才看清,本是浑浊不堪的凌乱光点,这时却骤然朝中央集聚,如白云曳空,凌厉而下,径直刺来,显然是必杀之技!
雪亮光华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灿烂耀光,星河倒悬!
“长老当心——!”
……
“师兄,要早点把师父带回来,我想他。”
……
冰刃从面前展开双臂遮挡一切的人的胸口没柄穿入,转瞬抽离,血液喷洒而出。
也是在这同一个瞬间,脚底的空虚变得坚实,千里暮霭化作千里冰原,不论轩明如何倔强,都再无可能堕空自裁。
轩明本昏沉浑浊的眼顿时清明,看着面前这个身影的瘫软倒下,而他倒下地方的面前,金发的女子乱发飘摇,冰冷肃杀,手中所持的一把冰刃上,新的血又像无数把冰刃刺入他的心口千次万次。
一切静谧,一切停止。
无论是情还是恨,都在这里停止。
轩明跪坐着,被血染作惨红的嘴唇不住颤抖,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说。猛瞪的眼睛像是要溢出血来!
他沾满鲜血的手哆嗦着,直指向她:“你……是你——!!”
手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溢血,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情,就这么指着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我……”
子湄目光有些躲闪,手中冰刃也消失不见。但她手上同样沾上的九攸的血,却如何都抹不去,万分扎眼。
“无念……长老……”
听到九攸虚弱的声音,轩明不再看她,迅速将九攸揽在膝上,让他躺在自己的臂弯里。想要聚灵为他疗伤,却无论如何都聚不出一丝仙力。自己连一丝一毫都救不了他!
他伸手捂住九攸的伤口,那伤口太可怕,洞穿了心脉,血源源不断地流出,连这忽然结出的冰原也透着丝丝红色。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而出的是璧帷,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她那时也是如此躺在自己的怀里,抓着自己,不论如何都不放开,说,他这辈子都休想甩开她。
他也确是一辈子……都没能甩开她。
九攸急促地呼吸着:“还好你没事……不然流玉……会恨我一辈子吧……”
“你……这个伤——”
“我知道……正中心脉……没救的……”
僵硬却不住抖动着的手慢慢从那伤口处放开,他握住九攸的手:“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九攸抿了泛白的唇,笑了笑,望着他:“长老……还有个人在想你……我不过是个没用的人……你只要能没事回去……就好……”
“谁说你没用,别这样说……”轩明搂住他的脖颈,让他依着自己。纵使轩明自己再难受,他也只是咽了泪。
“是真的……”九攸竭力睁着眼,“我小时候家里很辛苦……我想……如果能修仙的话……或许能帮家里很多忙……后来,我好不容易……跟着来家乡的仙长……拜入太华山,学了法术……可等到我……回到远在边塞的故乡……我的家、父母,还有……妹妹……都已经被战乱……”
话至一半,他猛地咳出血来!
轩明抚着他的背,轻声道:“好了,别说了……我这就带你回太华观,青衿姑娘会治好你,你会没事的,到时候你想说多久都可以……”
他远眺太华,却只见千里寒空冰原。
“不,我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九攸尽力自己斜起身子,“就算拜入仙门,我的资质……还是太差……比不上好多同辈……我时常想起妹妹……每见到流玉,就好像……见到……我妹妹一样……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要……”
“胡说!你在同辈里,已经很是出类拔萃了……”
九攸看着他的脸,痴笑:“原来……无念长老也会……安慰人……”
轩明别过头去,不知多少年没有过的泪水潸然而下。
九攸仰面朝天,不晓得在望着什么,空空的天,空空的雾。
“我死了以后……请长老……让我能自由……消散天地之间……”
轩明怔住,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其实很好的……至少,我保护了长老一次……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但愿来世……能有一个完整的……安宁的家……能碰到妹妹……没有颠沛流离……也不用修仙……去过最平凡……最安静的日子……”
疲惫的眼阖上,头微微歪向别处,却还有一句叹息般的话:
“只可惜……我还是……对不起流玉……她还那么小……长老不在的时候……她要自己……照顾自己……以后就……没有师兄……会再给她……采……雪莲……了……”
渐渐地,话语被风儿带走散去,他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没了。
轩明的最后一丝仙力化作白色光柱,在九攸身上绽放开来,转瞬间,九攸的身体业已不见,灰白色的粉末随风消散。
只有他还保持着刚才那个抱着这个小师兄的姿势,抱着空虚,什么都没有。
连恨也没有。
良久,他身上早已不再渗出新血,不知是伤口痊愈,还是血和泪已然耗尽。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对着子湄,身上染了两种血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却又好像在恍惚间变回了不染纤尘的模样。
她始终默然,只是一双眸子从未离开他。
面对着她,他镇定自若地走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形同无欲无念的死尸。
他平静地看着她,那眼里空得没有泪水,没有一丝情感、没有半点波澜,不是恨也不是爱,只是死寂空然。
在高空的寒风之下,他的长发已然乱了,垂落下来,纠在一起,可等直到走到离她咫尺之远的地方,他们的头发挨得如此之近,却没有相互缱绻缠绕。
体内最后的念剑反噬蠢蠢欲动,继而迅速流窜,猛击上心脉深处。
盈满的液体涌出口中,浓重的腥味散开。他再也撑不住早已虚脱残破的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晕厥落入她的怀抱。
子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终于露出了由衷而凄怆的笑意。
不管怎样,不管经历了什么,至少,她终于……得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