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洛站在那里,胸膛起伏着,面对着他的受虐者。
接连承受了殴打和强暴的山治用手勉强撑着身体,半躺半趴的靠在一只桶上,居然有一点坦然的放松意味,他的气息就快要消失了一样的微小,衣服全都被撕坏了,此时他正用不太灵活的手指慢慢的把它们捡起来披在身上,聊以遮羞,金色的长发倒更像是一件外衣,但是凌乱不堪,几乎被汗水湿透了,丝丝缕缕的披在满是青紫的身体上。
山治就那样靠在那里,浑身都是被施暴的痕迹,但他却没有半点怨恨的气氛,他像是接受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一样,现在事情结束了,他正在淡淡的等待着可以离开的信号,一边把勉强还可以穿的衣裤穿上,简直让人觉得下一秒他就可以自己站起来离开。
所有这些都似乎与他无关!
卓洛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从里到外,全都是。
他向山治走了过去,山治立刻痉挛般的向后缩去,直到身后没有退路,卓洛走到他面前跪下来,山治伸出手去推他,希望能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但是卓洛抓住了他淤青的手腕,山治像被烫到了一样的向后拉扯着,不停摇头摇头。
“……对不起……”
卓洛的身体僵住了,说出这三个该死的字的,是山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山治不停的念叨着,眼泪一颗两颗的从头发下面滴落,他还在努力的挣扎想要离开卓洛。卓洛伸手把他的头发向两侧分开,看着他的脸。
他比以前瘦了,山治的脸型是有点儿圆的,即使身体上一直都没有什么肉,他的脸却一直都能保持饱满,但是现在,他的脸也消瘦了,下颌竟有了尖刻的样子,因为卓洛的暴力而在脸颊和嘴角留下了青肿和血迹;眼睛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卓洛记得他的右眼曾经是那么清澈明亮,即使不时的会染上空白,可是现在,山治的右眼变得让人看不清了,没有了那些空白之后却是一片模糊。
此刻,那被染红了的蓝色眼睛,正看着卓洛,用一种说不清是想靠近还是想拒绝的眼神,又是几滴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卓洛把山治禁锢在怀里,一年前留下的伤口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疼过,疼的他几乎死掉。
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年之后再见到他的时候,却只能做这种事情,连一句想好了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到山治没有温度的手,轻柔的抚上他的脑后,慢慢的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带着颤抖,停留在那里。
就像那些遥远的夜晚,山治躺在他的身边抱着他时会做的一样。
卓洛允许自己流泪,所以就开始流泪。
原来眼睛里分泌出那种怪味的液体是这么的舒服啊,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了,所有事都无所谓了,一种快感在心底奔腾着,让眼泪可以平静的自动流淌,卓洛只要不去阻止它们就可以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在流泪,任它们从下巴滴落到山治的肩头,顺着他的背滑落。
“山治……我还活着。”
第一句话,卓洛决定说这个。
“嗯,我知道。”山治点头,声音像坏掉的录音。
“你也还活着。”
“嗯……我知道。”
“他们,都还活着。”
“我知道。”
卓洛松开了山治,双手捧着他的脸看着。卓洛用拇指轻轻的摩挲着山治的嘴唇和脸颊。
“那么,死去的,究竟是什么?”
山治看着提问的卓洛,用全身的力气靠近了他,吻去卓洛脸上的泪。
那是个冰凉颤抖和胆怯般不确定的吻。
“那一天,在雨里,你想杀掉的,究竟是什么?”卓洛继续问。
山治干涸的嘴唇张合着,像是说不出话。
“我,”嘶哑的声音说道,“想杀死……你的……罪。”
他贴着卓洛的嘴唇,轻轻的把自己的呼吸给他。
“卓洛,你被囚禁了,被囚禁在你自己找不到看不清的罪里,你那么认真不肯逃脱,所以从来都没有过自由……卓洛,我不忍心。你不该是那个样子,你是洒脱的魔鬼,你是能抛弃一切的死神!如果你被罪锁住,你就不是你了。你知道吗,那天你向我伸出手,告诉我你来找我了,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山治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眼睛开始闪光。
“我要打碎它!我要告诉你我可以杀了你因为我原谅你了!是的,卓洛……我原谅你。”
他推开了卓洛,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是两个完整的人了,不必再靠在一起寻找补偿,所以我可以离开你也可以离开,我们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想做的事必须做的事,而不是只为了彼此而纠缠不清耗尽一生,那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我。卓洛,承认吧,我们都是强者,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所以……我们注定无法成为彼此的。”
“撒谎!!”卓洛大喝道,一把握住山治的肩,贴着他的额头看着他,咬着牙,“那你刚才的眼泪和道歉是什么!!”
山治不为所动的看着他。
“为我们将要面对的罚,我们都该多一些悲悯了……”
“哈哈哈!!”卓洛短促的笑了几声,朝旁边吐了一口,“别逗我了!那个弥撒把你洗脑了吗?悲悯是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你刚才那绝不是……你是恨我才流泪的,你恨我才那么说的,那样你就赢了!”
山治慢慢的扬起了嘴角。
“我为什么要恨你?因为我没能逃脱?因为你打了我?因为你强暴了我?还是因为你在我的车上放了追踪器而且不止一个?太可笑了卓洛!我不会因为这些而恨你的,没有必要。”
他看进卓洛的眼睛里。
“如果我要恨你,只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爱你。”
山治笑着摇摇头。
“我不恨你。”
“你不要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卓洛没有感情的说。
“但是我期待你接受现实……卓洛,记得最开始我说过的话吗?我早就说过了,我的爱情是假的……从来,都是假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是真的!”卓洛吼起来。
“我不在乎你的!!”山治吼回去,“你想怎么样都好!我!不!在!乎!!”
卓洛的脸色已经接近了惨白,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暴怒的山治。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卑劣的骗子!”他像是梦话般的说道,眼睛越来越亮,声音也越来越大,“你骗我也好骗全世界也好为什么连自己都骗!!”
“你凭什么那么说!”
“我不需要凭什么!”卓洛捏住山治的下巴把他拽到自己眼前,“不需要证明,我罗罗诺亚就是可以那么说!如果你真的不爱我就不要浪费你那些有毒的温存!直接杀了我!你不是强者吗!你不是不在乎吗!”
卓洛说完把手一甩,山治向一侧歪倒着,身上的疼痛和激烈的争吵让他眩晕,他扶着桶,垂着头。
小小的室内只剩卓洛的呼吸声在响。
“卓洛……我累了。”
山治自己用手把头发理向后面,但是它们又滑了回去。
“很久以前,我可以享受激烈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老了,我知道这么说很可笑,但是我真的老了,我好累好累每一天都好累,我只想要一杯淡的尝不出味道的清水,一句没有下文的关心,无声无息的陪伴,再多一点,我就承受不起。”
山治安静的看着他。
“那个弥撒你也在吧,我会去望弥撒很可笑是吗?我这种人……这个世界上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都不会有那么一场弥撒是为我举行的,不管我做了什么或是将要去做什么,我的路都只有一条。”
“卓洛,我拒绝了救赎,走向了毁灭。”
“你的毁灭又能做到什么?”卓洛问。山治笑笑。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佩罗纳的幸福。”
“你让我恶心!”卓洛蔑视的说,“我从来没见过不在乎自己幸福的人能给别人幸福!你在扮演一个救世主,但是我告诉你,他被钉上十字架之后在第三天就复活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谈论毁灭!”
“我不是救世主!”山治嘶哑的大声说,“我是毁灭者!我靠破坏去保护所以我最后必然会失败!我只想在那个失败之前尽我所能,哪怕只为她留下唯一一个胜利就够了!”
“把核武器留给她就够了。”卓洛突然寒冷的说,山治抬手就打了过去。
“你他妈放屁!”
山治的拳头不是很有力量的打在卓洛的脸上,卓洛只是歪斜了一下。
两个人安静的面对着对方,用他们自己做梦的都没有想到的狼狈形式。
“所以说,你宁可为她选择毁灭,也不肯为我选择幸福。”卓洛的声音安静的响起,山治冷笑。
“我们还是不要谈论幸福了吧,真的很恶心,你也该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不允许幸福的,所有的幸福都是偷的!”
卓洛像是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了,他看向了山治,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样子。
小储藏室的门被踹开了。
“山治!!!”
屋里的两个人一起看向门口。
是金。
金看到屋里的情况之后明显是愣住了,他瞪圆了眼睛看着凌乱不堪的山治,又看看跪在那里的同样不太整齐的卓洛,然后他利落的从腰后拔出了手枪指向了卓洛。
“你……你是……”金不太确定,屋里太昏暗了。
“金,别开枪,过来扶我一把。”山治平静的说,带着命令的口气。
金没有放下枪,就那么一直指着卓洛走到了山治身边,他看着山治的表情就像是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惨烈场景一样,现在他顾不上卓洛了,把枪放了回去,把手里拎着的衣服披在了山治身上,就是之前被卓洛拽下来扔在那里的那件外套,好在它足够大,可以掩盖住山治身上的脏污和伤痕。金小心的架着山治的胳膊,把他扶了起来,山治晃悠了一下才站稳,他站在那里喘了口气,才和金一起走向门口。
“那天……”卓洛开口了,金回头看向他,山治没有动,“你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山治迈出了门口。
“如果战争结束后我们都还活着……我就告诉你。”
卓洛看着山治被搀扶着消失在门口,他不想动,不想站起来,不想回去,他跪在那里,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忘记了几分钟前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一件事。
山治说不恨他,也就是说……不爱他。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也说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山治一步步慢慢的走着,他没有穿鞋,脚咯在石头路面上有些疼,但是他没有在意,反正浑身都在疼,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上刑,金提出背他回去,但是山治拒绝了,只是平淡的问了句他怎么会来这里,金说他总也不回去,钟声过了之后大家都担心了,所以他就过来教堂这边看看,在一条巷子里捡到了山治的外套后就知道不妙了,在教堂后面这边一阵手忙脚乱的找,但是教堂太大了,最后好不容易在那个角落里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山治。
却是这么副样子。
金不迟钝,他一看山治的伤就知道发生过了什么,但是,他还是没有问,只是沉默的扶着山治慢慢的走着,他们走到了圣诺广场的时候,山治就不让金扶着了,他要自己走。金顺着他的意思,在他的斜后方跟着,看着山治裹着外套,戴着衣服上的帽子,裤子被扯坏了,只是勉强能穿,背影竟是颓废伛偻的。
山治开始走向圣诺大教堂的大门口,金跟着他,发现他的肩膀在颤抖。
是的,山治在颤抖,不只是颤抖,他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在努力的喘息,但是却难以吸入氧气,他张大了嘴巴,最后发出了呜咽的声音,他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却无力阻止它,他的视线一片苍凉的模糊,因为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了。
山治跪倒在教堂正门的台阶上,空旷的哭声填满了寂寞的广场。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如果金没有及时赶到,他可能会演不下去。再过一秒他也许就会输掉,再过一秒他可能就会向卓洛坦白一切,再过一秒他可能就会推翻自己的话,诅咒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的想他多么的痛苦多么的受煎熬多么的……
天呐,那么那么的爱他!
这是山治最惧怕的事,所以当他发现卓洛就站在眼前,他只能逃,但是他慌了他没能逃走,卓洛的暴行伤害了他的身体却满足了他的心,那野兽般直接暴力的性正是山治渴望着的东西。
所以不恨他是真的。
但是其他的所有,都是假的。
除了那些控制不住的眼泪和抱歉,他说给卓洛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一个冷漠的魔鬼在山治的耳边,把他的所有真意用蛊惑来扭曲,然后怂恿他说出来,山治照办了,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样做的意义何在,自己的坚持是什么,山治半点儿也想不起来,他只希望有个人把那扇门打开带走他,拯救他,把他从卓洛的爱情中救出来!他就要崩溃就要投降了,再过几秒。
金出现了,山治赢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无垠的疼痛,每一下都是真的,山治自己承受着,在这个他从来都没信仰过的圣地的门外,用人类最直接的方式发泄出来。他跪在那里放声恸哭,嘶哑的声音却那么的响亮,他哭的像个走失的小孩儿,等待着有谁把自己认领。
你这被我以外的万人仰慕的天主啊,那圣徒的父啊,不允许谎言存在的你一定不屑于看我一眼吧,我的一切都将会成为一个谎言吗?谁来告诉我第一个谎言是什么!是谁!真的是我不对吗?如果从一开始我的存在就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那么我不是必须穷尽一生用谎言来补完自己吗?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只是向他撒一个最最简单的慌,就被惩罚的如此痛彻心扉!
高高在上的你一定不会明白,你所禁止的罪行,就是我生存的食粮。
我,是食罪的人。
所以你不准备拯救我的话,就别来管我!!
山治双手插进头发里揪着,痛苦的压着声音,金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弄的不知所措,只好就坐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安静的陪着他,看着他哭。
就在金走神儿的时候,山治突然扑到了他的身上,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台阶上,没等金反应过来就吻了他。金吓了一跳,然后就是冲顶的气愤。
这样的吻算是什么!他不想要!!
金一个翻身把山治摁到下面,分开了两人的吻。
“你疯了吗?”金低沉的问,山治愣愣的躺在那里,身上的暴力痕迹让他显得那么脆弱,他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抽泣着,拉住金的衣领。
“金……求你……别、别让我……别让我一个人!”
金觉得是自己要疯了。
世界在塌陷,但是和他们没有关系,所谓意义不过是个玩笑,随便说说随便听听就好,太认真的话,就真的输了。
金吻了山治,那么温柔却那么深的吻他,小心的搂抱着受了伤的他,好像他是一件被不小心碰坏的稀世珍宝。
在这个刚为死去的人们举行过安魂弥撒的教堂前面,他们忘情的拥吻着,或者应该说是无情的拥吻吧,但是当两个人如此靠近对方,用这种方式接触对方的灵魂,也像是一场弥撒,疼痛果真会变小,变淡,最后被遗忘……
不是治愈,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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