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比离开白胡子宅邸的时候,已经时近午夜了,马尔科一定要给克比准备一辆车送他回家,克比想要谢绝,但是马尔科坚持,不客气的指指他的右腿说难道你还想遇到那种事吗?克比只好接受了。
马尔科情绪非常的好,他和罗宾送克比离开宅子,然后一起返回屋里,马尔科不说话,罗宾也沉默,他们的脚步在走廊里的榉木地板上发出好听又宁静的声音。马尔科没有走回卧室,而是停在了一个走廊中段的一个小阳台上,他看着庭院,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中竟还有积雪,在夜色中闪着光,好像不知名的宝藏。罗宾看着马尔科的侧脸,他的表情很安静。
“如果你想让我陪你站在这里,你需要说出来,不然我会认为你不需要而回屋睡觉了。”罗宾说道,马尔科看着庭院笑了。
“你就偶尔善良一次怎么样?”他说。
“真过分,难道我不善良吗?”罗宾问。
“我们的认识可能有某种偏差,”马尔科叹气,看看罗宾,她深色的皮肤在夜色中格外神秘,“我需要感谢你。”
“聊的很开心?”罗宾带着愉快问,马尔科摇头。
“不,实际上不开心,但是……怎么说呢?很痛快?很坦诚?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不是开心,”马尔科说,“他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那小子是个好家伙!你没法对他撒谎,并且愿意对他说你想说的一切,然后深深的为之后悔……现在我正在后悔。”
罗宾笑起来,笑的擦眼泪。
“你真可爱!”她笑道,“那么得出什么结论了吗,对这次谈话?”
马尔科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是在思考答案,答案早就有了。最后他看向罗宾。
“……休息去吧。”
罗宾没有追问,马尔科送她回她的卧室,在门口拥抱了她一下,和她接吻,看着她进屋关门,然后回自己的房间。他洗了把脸,躺在床上看着没有拉窗帘的大窗户,此时房间里的空旷就像那过于透明的玻璃一样,让人觉得寒冷。药物让马尔科犯恶心,他想起刚才和克比的谈话就更难过了,一阵强烈的反胃涌上来,他赶紧起身到卫生间去,结果却变成了干呕,除了难闻的药味儿他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有些失望,回去之后却发现罗宾坐在床上,穿着浅蓝色睡裙的她活像夜的精灵。
马尔科笑笑,回到了床上,罗宾在他身边躺下来。
“怎么了?”他问,罗宾看着他微笑。
“我说过我很善良了,”她说着伸出手把马尔科搂在怀里,“睡吧。”
马尔科的脸贴在她柔软温热的身体上,一种久违的感动让他平静下来,罗宾的身体此时并没有唤起他的男性欲望,而是让他变成了一个小孩,今晚她带来的,是超越了一切肉感的母性,马尔科很快就在其中沉睡了,很安静。
克比乘车回到了他和露西的住所。向司机道谢之后就一个人下了车。他看着汽车开走,却拄着手杖久久的站在路边没有动,他想在深夜的风中冷却自己的心情,就这么回去一定会吓到露西的。他想要大笑,想要找人大声的诉说,迫不及待的想要在打字机上写下什么来纪念今晚,他的手指颤抖着,他知道现在的话,他一定会敲坏自己的手指和那台可怜的打字机。
他发现自己在哭。一股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悲哀和感动拥挤在他的灵魂中,让他哭了出来,他呜咽着,眼泪不停的流,又很快的风干,克比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但是没法从那里获得轻松。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他在其中看到了希望和绝望,伟大和卑鄙,付出和掠夺,看到了整个世界的诞生和毁灭,他的精神经历了创世纪般的翻覆,克比耗尽了力量才没有在那里痛哭,现在他不需要忍着了。
几分钟后,他擦擦眼泪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向了公寓的大门,他听着自己的腿脚和手杖一起发出的声音,他知道在余下的生命里,自己将会带着深深的仇恨,热爱着这个该死的世界,直到在其中默默的死去。
克比听到了自己不规则的脚步声以外的声音。他紧张起来,尽量保持镇定的回头去看,一个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处,沉稳的走过来,即使是克比也不会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夜行路人。那个人在和克比保持了一段距离的位置站了下来,似乎不想让他更慌乱。克比打量着他,计算着自己能逃脱的几率,那个人不算是魁梧的壮汉,但是看上去很矫健,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对付克比都够用了。克比看着他的脸,那是一张绝对陌生而且毫不出奇的脸,带着一种难过的神情,克比确认自己没有关于他的记忆。
“你是……谁?”克比试着不发抖的问。
“……赞高。”那个人缓慢清楚的说出了这个名字,克比觉得心脏猛抽,他屏着呼吸,睁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
“你……”克比说不下去,他已经知道答案。
“我是安排了那场车祸的人,如果赞高没有自杀,我还将会是杀掉他的人,”金安静的说,看着克比的眼睛,“但是现在,我有话要跟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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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没有带录音笔,也没有做任何笔记,实际上除了那些我已经找不到的人们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我见过了马尔科并且和他聊了几个小时,不过我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现在也是,他是我今生见过的少数几个让我真切的感觉到伟大的人,那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当你面对面的见过他们之后,你就很难去客观的评价他们了,他们深深的影响了你的全部思想,除非你自己足够坚定。
我曾想过把和他的谈话整理出来收录到本书的访谈录中,我也的确做了整理,但是最后我放弃将它们出版,那是我自己的宝藏,请原谅我不愿意分享,我想在我死去之后,它们将会被世人知道,那么就请等待到那个时候吧。
还有一个我没有将其列入访谈录的原因——那次会面不能算是一次访谈。一开始我试着提问,但是后来就完全失败了,谈话变成了争论,最后变成了我一个人的臣服和聆听。马尔科一直都很平静,却让我的后背汗如雨下,那是一种可怕的震撼,我竟然痛哭了一场!
不久之后得知了马尔科的死讯时,我反倒很平静,当时我看着被要塞遮蔽的天空想,这一切,都是他的葬礼,一个配得上他的葬礼。
我的编辑一直强调说我应该心胸开阔一些,把和马尔科的谈话拿出来,我想我应该做一些让步,因为那是马尔科生前唯一一份直接的谈话记录,他这个赫赫有名的联合野战军第二任总司令,莫比迪克的帝王,却从来都没有接受过任何采访,没有在吵吵嚷嚷的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
我果然还是该负起某些责任。所以我把他说的许许多多的话的一部分写在这里,你们也许能窥视到什么。
他说:‘……历史其实是个简单的东西,把它弄的复杂就是人类的工作。而战争是人类在历史中最最伟大同时也是最最无耻的发明,在两方或者多方的杀伐争斗中,人类走向了辉煌!但是作为整体的人类获得了越来越大的丰富的同时,作为个体的人就被忽视了,我们是愚蠢的,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世界折磨着一个人,没有人怜悯他,任他自生自灭,最后他走向了崩溃,他开始破坏,但是没有造成过大的影响,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可是慢慢的我们发现这样的一个人越来越多,最后,所有人都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人类发了疯!人们互相欺骗咒骂,仇恨着一切又想得到一切,冷漠自私又道貌岸然,然后战争就开始了。
而这些,只有当你站在死亡的对面时,才能看见,人只要还活着,视野中就总是有一个死角,当你一步步接近了死亡,死角就渐渐展开了,最后你看清了自己的全貌,发现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你嘲笑着自己,一把推开地狱的大门钻了进去,发誓再也不回来!
我就是那些蠢货中的一个。现在我待在这里接受治疗,我知道我会好起来的,我甚至是愿意好起来的,你也看到那个原因了,她那么迷人可爱,就在某个房间里看书呢!但是有很多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当我不是马尔科了,我要为什么活下去?
最后我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答案:
作为一个人,我想知道未来的样子。
人对死亡的恐惧大都来自这里。不管那个未来有多么可怕,但是看不到未来,永远都更可怕……’”
——摘自J•;Z•;克比著作,《SCA战争纪年•;第十二章:风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