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轻装出发，几辆车好像没有关系一样的分布在道路上，香克斯和罗宾坐在同一辆车里，罗宾靠着车门睡着了，盖着香克斯的大衣，而香克斯一直都在看着窗外的夜，在茫然的雨中回忆着城市原来的样子。他去过许多的地方，但是最熟悉的就是这里，天使之城，他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他曾经期待着自己会老去在这里，然后死在这里。所以在这个正在离开这里的雨夜，香克斯体会到了从来都没有过的哀伤，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回来，回来这个他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的地方，这个魔法之地，这个天使的城池。
车在行驶，香克斯觉得什么东西随着他们的移动在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看着自己右腕上的手表，几年来第一次打开了表盘，看着安放在里面的蓝色长发，它们好好的，甚至还有种富有活力的感觉，让人觉得神秘难解，香克斯看着那头发，久久的看着，然后他把手腕凑到了嘴边，用牙齿咬住发束把它取了出来，拿在了手里。头发很卷曲，他仔细的解开黑色的丝带，用他今生最最温柔的一个吻，去吻那头发。
那是一个长长的，正式的告别，香克斯打开车窗，把巴基最后的遗物，放手到这个他死去的地方。外面黑暗，潮湿，寒冷，就像那个死后的世界，而香克斯知道，巴基爱着这里，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管他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确切无疑的爱着天使之城，甚至那些让他痛苦的时光和事情，他都一起爱着，并且因为那令他不堪的爱恋而开始了仇恨。香克斯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那天晚上巴基没能走出他的童话庄园就被杀死了是件好事，因为如果离开了，巴基注定会活着被折磨一生。
就像他现在将要面对的一样。
最后一根蓝色长发也从他的指尖上飞走了，香克斯关上了车窗，怕湿冷冻着了罗宾，他转头看看她，却发现罗宾在看着他这边，她醒着，看到了他的告别。
“最后还是决定把他留在这里了吗？”她轻轻的问。
“他想要留在这里，从来都不愿意离开。”香克斯回答，罗宾握住他的右手。
“你也不愿意。”她说，香克斯点头。
“是的，我不愿意。”
“那么你要留下什么在这里呢？”
“我已经留下了。”香克斯说着，动动自己的左肩，罗宾笑笑。
“很贵重。”她说。
“还有更贵重的……”香克斯幽幽的说，罗宾没有问是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香克斯，你不想带走些什么吗，从天使之城？”罗宾问。
香克斯露出一种被提醒的表情，他点点头，看着罗宾。
“不知道带上你和小丫头算不算。”他说道，罗宾笑着摇头。
“这是漠视人权的说法，我反对，”她笑道，“除了我们之外的……有吗？”
香克斯重新开始思考，一开始他只是做做样子，是为了迎合罗宾的，但是慢慢的，他真的开始了沉思，越来越深越来越远，最后，他发现自己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他找到了一个太可怕的答案。
没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或者可以从天使之城带走的！在这个时刻，这个无限接近了最后的时刻，他发现自己只是天使之城的一介过客，不比任何人特殊，天使之城的骄傲即使在此时此刻也不曾对任何人折扣过，她用始终如一的藐视来面对一切，特别是那些生活在她这里的人们。人类对她来说，除了是一群计算着生死的齿轮以外，什么都不是。而人类带来的东西，繁荣也好战争也好毁灭也好，都不曾征服过她，因为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的比她更久远，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能够和她一起永生！
香克斯看向了罗宾。
“看来，我能带走的，只有我自己了。”他说，罗宾笑了，那是个甜蜜的笑容，小时候得到冰激凌她也会这样笑。
“我比你好些，我还可以带上丽萨。”她说，香克斯笑了起来，他很轻的碰碰罗宾的肚子，那里开始隆起了。
“你确定她叫丽萨，不用和马尔科商量一下吗？”他问，罗宾摇摇头，还是笑着。
“他会喜欢那个名字的。”
后来罗宾又睡着了，就像那一直不停的雨一样，安静而长久的睡着，这就是她的告别方式，给这个城市，留下一路沉静的安眠。
他们进入那个封锁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有人已经替香克斯开好了道路，一路护送着他的车进入。这里的混乱比春雨还要寒冷，香克斯要求罗宾待在他们落脚的地方哪也不要去，罗宾欣然答应，她也是那么打算的。实际上香克斯自己也没有出门，他只是在不断的焦急中等待着他们找到乌索普的消息。
终于，在晚上的时候，乌索普、可雅和桑尼一起被带到了香克斯和罗宾的面前，虽然弄得灰头土脸，但是平安无事。乌索普看上去很累，但是可雅却令人惊讶的坚韧，是她在不停的支撑着自己的丈夫让他保持振作，而乌索普也努力不让绝望传染自己和可雅，至于桑尼，他还没有学会担心，也许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妈妈的笑容中总是透着难过。
重逢在这个时刻并不能带来太多的喜悦，他们匆忙的见了面，香克斯几乎是催促着他们赶紧整顿一下，因为越快离开这里越好。罗宾照料着可雅和桑尼，但是可雅说你才更应该被照顾，她祝福了罗宾和她的女儿——这是罗宾的坚持——没有表现出自己对此时的新生的忧伤。而乌索普则告诉了香克斯一件事，他在这个封锁区里听到了一种传言，传言说，香克斯已经放弃了天使之城，不会再为他们做什么了，不会救他们了。
香克斯没有否认。
他跟乌索普说了一些别的事，关于核战避难所和疏散救援的事情，乌索普听着，最后他笑了，点点头说，我们可以走了。
香克斯说，我们必须走。
可雅也最后整理好了，他们准备吃点儿东西就出发，食物是让人没有期待的三明治，但是为了之后的路程他们都吃了下去，桑尼则喝了一些奶粉，他们给孩子准备了一个大号的保温壶好用来装开水，随时可以冲奶粉来喂他。就这样，晚上10点多的时候，他们准备出发了。
可雅用毯子把桑尼裹严实抱在怀里，刚刚走出两步，他们就听到了建筑物外面的声音，那是一个人的喊声，不太大，不太确定，但是他喊的名字却很清晰。
香克斯。
香克斯立刻让他们退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里去，罗宾小声的安慰着可雅，可雅则有些神经质的不停的轻拍着已经很安静的孩子。乌索普赶紧从箱子里拿出一支手枪来握在手里，站在窗口的墙后。
他们安静的听着，外面的雨声有些变大了，风从建筑之间穿过的声音那么冷漠，吹起一片暗涌。
喊声又响起来了，还是在喊香克斯的名字，然后一个声音变成了两个，又变成了四个，八个，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最后竟有了乐感，好像一支沉重的进行曲，在外面的雨里合唱起来。
室内的恐慌绷紧到极限了。可雅已经气喘吁吁了，罗宾也只能紧紧的搂着她的肩膀，好让她和自己都不那么害怕，乌索普也冒出了冷汗，他不敢动，只是听着外面的齐声呼喊，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香克斯，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而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黑色的窗口。
罗宾想大喊一声，不要再看着他了，不要这样逼迫他，但是她没有，而且她自己也在看着香克斯。
他看上去，那么的孤独啊。
罗宾站了起来，离开了可雅，走到香克斯身边，挽住了他的右手。
“你有权力。”她低声说道，香克斯点头。
“所以我也有义务。”
“不要一个人留下！”罗宾的声音带着哀求，香克斯握握她的手。
“我需要给他们几句话，听着罗宾，我不会一个人留下，但是现在不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是不会让我们离开的，明白吗？”
罗宾挣扎着，她想到了越来越不安的可雅和桑尼，做出了让步。
“让我和你一起去吧，这个是最后的让步。”她说，香克斯点了头。
“反正你也不会听话的留在这里，走吧。”
罗宾突然从一个甜蜜的妈妈变回了黑天使，她和以前一样走在香克斯的左后方，迈着坚实的脚步，他们走下了楼梯，几个保镖跟从着他们来到了大楼的门口，面对着站在那里的人们。
天太黑了，灯光很稀少，所以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罗宾只知道凡是可以站住脚的地方都有人在，他们像一群企鹅一样面朝着一个方向，翘首企盼着什么的到来，罗宾不知道他们等的是不是香克斯，因为她有种感觉，即使不是香克斯也可以，他们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们些什么，好让他们从无尽的茫然和恐惧中挣脱。而此刻，问他们是怎么找到香克斯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罗宾握紧了冰冷的手指。
香克斯和罗宾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他们欢呼起来，高喊着香克斯和黑天使万岁，但是随后香克斯的表情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香克斯问，他的声音在雨中有种奇妙的穿透感。
“我们在等你，我们想要见到你！香克斯，不要离开天使之城，不要放弃这里！”有人大声喊道，带着哭泣的声音。
“你们觉得什么叫做放弃？”香克斯接着问，“我给你们选项，离开或者死亡，选一个吧！”
静默。
“你们不希望我走，是因为不想让我放弃，那你们自己呢？”香克斯说道，好像是对着虚空中的什么东西，“我没有在你们身上看到努力，我只看到了恐惧！这样的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呢？我又能做什么呢？”
“救救我们！”一个声音喊道，然后响起了一片回应。
“好！我救你们！”香克斯的声音猛的变的无比洪亮，“那么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只要你们做到一件事，我就能够救你们！”
“什么事？”
“活下去！！”
香克斯的声音在雨中扩散着，罗宾有个错觉，她感觉全世界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他说活下去。
她看着香克斯的侧脸，无声的重复着，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只有活着才能被救！如果你们就这样放任自己在恐惧中沉没，那么我必须告诉你们，我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人而已，和你们一样，我能做到的事情是有限的，我无法停止战争，我无法停止将要发生的事情，我无法改变什么！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你们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的去帮助你们！而不是一个一个的给你们生存的权力！那是你们自己的东西，把握好！我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你们不能活下去的话，我也救不了你们！”
“我知道这场战争带给你们的痛苦，我也知道许多传言让你们害怕，我也一样害怕！但是我做出了选择，我选择活下去去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留在这里和恐怖厮打！你们也都一样！活下去吧！不要说你们不能，生存的力量每个人都有！只是活下去的话，你们任何一个都能够做到！”
香克斯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他看着前方，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前方。
“所以，我求求你们，为了被拯救，为了拯救天使之城……活下去吧。”
一阵风涌向了他们站着的楼门口，那风是干燥的，甚至是温热的，她在一丝细小的讶异中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小女孩儿在她身体里的第一次翻腾。那个小小的生命，最先回应了香克斯的话。
我会活下去！
一个有些遥远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说，谢谢。
罗宾笑了。她站在香克斯的身边，听着所有的人声音汇集到一起，他们说着，谢谢。在这个时刻，罗宾想到了这就是天使之城的秘密吧，她用某种比较残酷的方式教会了她的孩子们她的精神。
在绝望中，为了希望而存在。
这些可爱的人们，不过是需要有人提醒。香克斯做的很好。
他看向了微笑的罗宾，也露出了笑容。
“你看，我说的对吧。”他说。
“我想这些谢谢也是你可以带走的东西。”罗宾说。
“啊，而且有一天，我会……”
罗宾吓了一跳，她愣了一下，以为那声突兀的枪响是个幻觉，她还看着香克斯呢，看着那颗子弹从他的太阳穴穿出来，扬起了一阵漂亮的血雾，香克斯还微笑着，然后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朝子弹穿出的方向倒下去，什么别的动作都没有，就像他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干脆，果断。
他终于失去了犹豫的权力，被迫把自己的生命停留在一个如此辉煌的时刻，尽管他其实更想要一个普通的，普通到有些乏味的终时。
他感到欣慰，因为最后看到的，是罗宾微笑的样子。
香克斯没有立刻就死掉，但是也很迅速，在最后几秒里，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真笨啊。
香克斯笑笑，说是啊，我真是笨死了。
巴基悠闲的坐在他身边，带着胜利的嘲笑看着他，咧嘴笑着。
最后你也没能离开。巴基讥讽的说。
那有什么，不是挺好的。香克斯坦然。
他们互相看着，然后一起大笑起来，笑的眼泪直流，就像巴基的第一座游乐场建成之后一样，他们是最早的顾客，只有两个人，玩遍了所有的游戏，一直大笑到最后。
他感觉到巴基冰冷的指尖碰到了他，然后一种奇妙的轻松感传遍全身，香克斯安然的想到，啊，我死了。
他死了。
罗宾到最后都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奇怪的看着人群在涌动，在哀号，在哭喊，她只是站在那里，站在逐渐漫过了她的鞋底的血泊中，平静的站着，她清楚的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带着她不熟悉的杂音，然后她突然间明白了，那不是她的呼吸声。
是小女孩儿的！
带着狂喜，罗宾跪了下来，她把香克斯抱在怀里，让他紧贴着自己的肚子，想让他去感觉那生机勃勃的运动，她感觉到疼痛，那么真实，那么强有力，她低头看向怀里的香克斯，他似睡非睡的样子轻松坦然。罗宾温柔的合上他的眼睛，在他的额角轻吻。
关于香克斯的死，罗宾的记忆就停留在自己吻了他的额角为止，接下来是一大段空白，空白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那就是小女孩儿不知疲倦的翻滚。那种感觉她一直都记得，很多年很多年之后，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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