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过去在她面前绝不曾有过的一面,只有提到草鬼婆时才会有的模样。
如绒看着他,忽然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像是被重石死死压住,然后她听到他说,“将木王给朕拿下,连同唐阿蒙那个妖女,择日……”
后面的话,如绒再不敢听,脚下刚刚踏出一步,手上便叫人紧紧拉住,撑着几近分散的目光转头,她看到明玉房那明显带着反对的表情。
如绒心下苦笑,他似乎总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的担忧,便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暖阳。
仅有那么一次,他的光芒照进了她的黑暗。
其实,她早已经心满意足。
挣开明玉房拉住自己的手,如绒蓦地上前,在夷皇最终下令之前轻声打断他的话,“父皇。”
轻轻的一声,带着无尽决然的味道,她说,“不是阿蒙,也不是三皇兄,是……我。”
一句话,将夷皇整个惊在原地。
她却自顾自地说起,“当日从我宫里翻出的孤须草是我从琶城带回的,我之所以帮阿蒙解蛊,是因为她身上的蛊毒是我下的。”
“瑢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夷皇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声音带着骇人的温度。如绒却罔若置闻,“父皇心中最最厌恶的草鬼婆,并非别人,而是我……蓝如绒。”
最后那声,如绒说得极轻,但是夷皇还是听到了,因着那蓝姓,脸上蓦地暴怒,一扬手,便是狠狠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如绒咬着嘴角的血迹想,这应该是父皇生平第一次打她。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
“你姓赫连,不姓蓝!”夷皇几乎是磨着牙说出了这两句话来,一双眼死死地瞪着她,浑身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是那恶毒邪恶的草鬼婆?”
眼下的如绒,在听到夷皇那咬重的恶毒邪恶的字眼时却忍不住笑了,带着点点自嘲,一点没了平素里温婉乖巧的模样,夷皇看着眼前的如绒,越发感觉陌生。
“在父皇眼中,我的母妃是恶毒又邪恶的吗?她可曾害过父皇?可曾害过这宫里的任何一人?”这是如绒第一次当着夷皇的面说起自己的母妃,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夷皇乍听这话,脸色更加难看,盯着如绒,目光几乎狰狞,好半晌,忽的兀自低喃,“朕错了……是朕错了……”
如绒眼眸蓦地轻颤,以为他是为当年下令绞死自己的母妃而懊悔,但夷皇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
“朕错了……朕竟然以为你年纪尚幼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才将你留下了下来……你是草鬼婆的孩子,你跟她流着同样污浊的血,朕不该……不该把你留下来……”
当心底曾经的疑惑被毫不留情地撕开了最终的答案,如绒只觉得自己半边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异常的痛楚几乎麻痹了所有的神经,一双眸子好像火烧一样的发疼,发胀……
如绒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好像一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孩子,叫明玉房看得心尖乍疼,再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捂住她的耳朵,桃花眸底是满满的痛惜,夷皇此时早已被现实冲击得失去了理智。
万想不到自己疼宠多年的女儿竟然就是自己最厌恶的草鬼婆,而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恨着自己的。
她竟然是恨着自己的。
就因为他处死了她的生母。
草鬼一脉果然都是养不熟的毒女,夷皇几近魔怔,就算是疼宠多年的女儿,也是来谋害自己的。
夷皇摆手命人将如绒压下,暴怒后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温度,好似冰下十丈的寒冷,“今日起,褫夺其公主封号,交由刑部审问,择日……绞刑。”
明玉房在听到这裁决时眸底瞬间迸出怒火,正要上前,手上却叫百里瑭死死压住,眼下夷皇理智不全,就连亲生女儿也狠心处死,倘若这时候出头,只会让夷皇误以为同党,到那时……只怕连救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明玉房那一瞬的冲动后,终于也冷静了下来。
饶是如绒那么偏激地放纵自己的人生,但是他却相信她先前曾经对自己说过,说她已经放下。
那么,她今日特意站出来担下所有罪名。
绝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他们。
临月和太后的老嬷嬷在如绒蓦地出面担下那些个罪责的时候就已经傻住了,以至于夷皇宣布要将公主择日绞刑的时候,两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恐着跪地,正要求情,夷皇便冷声截过两人的话,
“今日为蓝如绒求情者皆以同党罪论处,交由刑部,行刑当日一同处死!”
一句话,灭了众人开口求情的心思。
夷皇亲口称她蓝如绒,便是将她从皇族之中完全摒弃了。
赫连靖目光阴鸷地盯着如绒被侍卫押下,阴沉的脸上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如绒在离开时特意看他一眼,然后轻轻唤他,“六哥。”
赫连靖脸上蓦地一抖,表情阴鸷地盯着她。
如绒兀自道,“当日孤须草之事,我知道不是你所为。”
赫连靖目光沉了又沉,却什么都没说,见赫连擎目光转过,忽然冷笑一声,“你如今是父皇最为厌恶的草鬼婆,如此污秽不堪,怎么还有资格叫我一声六哥?”
语罢,兀自转身,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明玉房目光冷厉地盯着赫连靖漠然离开的身影,所谓天家无情说得只怕就是眼前的情状了,但是今日的情况,说到底,真正的始作俑者是那个从头到脚都一脸伪善的齐王赫连擎!
还有,慕容连馨。
因着如绒主动坦言身份担下了所有罪责,夷皇自然再没追究唐木以及唐阿蒙,众人散去后,明玉房还僵僵站在原地,只觉得刚刚那场风暴太过不真实。
可是,如绒入狱是现实,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入狱同样是现实。
桃花眸泛着满目寒光,明玉房胸中怒火翻腾。
为什么他就是救不了她?
她明明是那么渴望被救赎……
若是如此,当初……
“你想救她吗?”流离的话蓦地自身后传来,这是那日之后流离第一次对他开口,那向来温润的颜色唯有在对着明玉房时才会带出那样明显的嘲讽之色,“救出她以后,你想怎么做?”
明玉房冷眼看着他,转身作势要走。
“卑族不与外族联婚!你们房氏当初就抓着这一点将我和母亲毫不留情地赶出卑城,你可知那些年我和母亲是怎么过来的?”
流离的话带着丝丝的恨意,他对于房氏的恨延及对于整个卑族的恨,所以他才会投奔唐木,甘心为他成事,将卑族中的事情尽数出卖。
卑族对他无情,他对卑族无义,如此两不相欠。
明玉房听着他的话,沉默半晌,才堪堪转头,语气中不带一丝温度,“那又与我何干?”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当如绒真正出事的时候,他的世界里,除了如绒,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也是直到这样的时候,他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他对于如绒的感情。
就像她爱上自己那般,其实他也早就爱上了她,
并且,非她不可。
临月一路哭着奔进太后宫中,全然不顾身后嬷嬷的阻拦,在太后尚未分明的时候重重跪了下来,哭声道,“太后娘娘!求太后娘娘救救公主吧!公主是无辜的啊,公主绝不可能做出危害皇上的事情,求太后娘娘救救公主吧,奴婢求您了!奴婢求求你!”
太后原本正等着宫人传来天泉殿的消息,没想到却等来临月这般失态的哭求,当时心头一沉,便知道不好了。
“赖嬷嬷,瑢儿到底怎么了?”太后忍着心头的颤动沉声问临月身后的赖嬷嬷,赖嬷嬷浑身颤了一颤,顿时跟着临月一起跪了下来,脸上带着僵痛,“娘娘……刚才在天泉殿,公主亲口承认……自己是草鬼婆……”
太后一心还停留在今晨宫外传来的所为杀地咒,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竟牵扯到皇帝最最深恶痛绝的草鬼婆。
她的瑢儿……是草鬼婆?
心头猛地一颤,太后蓦地脸色煞白,整个人竟是直直向后倒去,赖嬷嬷见状,顿时惊叫着爬起身来奔向太后,口中惊叫着,“太后!太后娘娘!来人!快传御医啊!”
临月跪瘫在地上,脸上又惊又怕,但是想到夷皇刚才吓人的模样,想必已经动了大怒,如果不抓紧时间,公主说不定就会被直接处死了!
眼下最后的机会,就只剩下太后了啊。
御医诊断过只道太后是急火攻心,加之年纪较大,需要静养。
临月因为擅闯太后寝殿导致太后病倒被赖嬷嬷直接扣在暗房,到底眼下形式不好,再不谨慎行事只怕夷皇一个大怒先让宫里添几道亡魂为七公主开路。
太后幽幽转醒的时候精神依旧很糟糕,让赖嬷嬷将天泉殿的事情仔仔细细跟她说了一遍,赖嬷嬷拗不过,只得将天泉殿的事一一说了。
太后一直静静听着,直到全部听完也没有说过一句,而后闭了闭眼,像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透着无奈与点点苦闷,好半晌,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
“给哀家更衣,哀家要去见皇帝。”
赖嬷嬷闻言脸色稍急,“娘娘,您刚刚昏厥,这会儿身子还没好全呢,再说皇上……皇上这会儿还在怒头上,当时就发话说为七公主求情者皆视作同党论处。”
赖嬷嬷话音刚落,便见太后脸色一沉,“难道皇帝还能将哀家与公主一同处死不成?”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赖嬷嬷脸上又急,太后这才缓了缓脸色,沉声道,“你若担心哀家和皇帝伤了情分倒可不必,当年哀家就是不愿和皇帝有所冲突才任由他处死兰妃,可瑢儿不是兰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