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将两人都收拾妥当,钟灵灵这才抱起地上的湿衣服,正要拿出去,却听百里瑭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起,带着冷意的质问,“你方才在岸边为什么不救他?”
他,自然指的是纪染。
纪染显然把她当成朋友,但是,她却能眼睁睁看着他掉进水里而无动于衷,要说她性子冷血漠然,却又不然。
就算冷漠如拂叶,有相识的人在自己眼前落水,肯定也会上前搭救。
唐阿蒙刚才一心只想着少年的情况,这会儿听百里瑭提起才觉得不对,就算她怕水,至少也应该立即找东西将少年拉上岸才是,就算没有东西,至少也应该呼救。
可是她当时就那么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挣扎着没了力气沉入水里……
想到这里,唐阿蒙脸上不觉有了些冷意,她声称阿瑭跟她较劲她都可以当做玩笑揭过,但是对她的哎呀如此冷漠她就绝对不能接受!
钟灵灵身子微微一僵,小心翼翼回头,便冷不防望进百里瑭那冷漠如冰的眸子里,肩上一颤,顿时低头,咬牙,“……我不会水。”
“呵……”百里瑭像是怒极反笑,声音却蒙了一层冰,“我倒不知堂堂鲛人族竟然还有人不会水的,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想要纪染的命?”
钟灵灵身子猛地一晃,灰色的眸子直直瞪着百里瑭,表情有些惊诧,“我没有要他的命……我……你怎么知道我是……”
比起钟灵灵的惊颤,百里瑭却是依旧稳若泰山,抱着唐阿蒙,不紧不慢地说起,
“昨日说起鲛人族,你话里句句维护,又独爱吃鱼,我问过海晏阁的小二,你是从三个月前开始出现在殇城内,而所谓殇歌上岸的传言也是在三个月前开始,掌柜的也曾说过,鲛人族的歌声只有与之年纪相仿的人才能听到,而你恰好纪染一样年纪,又有一双漂亮的灰色眸子,所以我想,你想必就是那个夜里唱起殇歌的那个鲛人孩子。”
钟灵灵脸色有些苍白,她没想到有人类竟然能通过这么短暂的接触就猜出她鲛人的身份,而且,还是那个擅自在城中夜里唱起殇歌的鲛人。
灰色的眸子颤颤扫过,却见床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清澈的眸子黑若星珠,轻轻柔柔地望着自己。
钟灵灵咬咬牙,抓着衣服的手微微发紧,那些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裙摆上,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水久久不散。
屋内的柴火啪嗒一声打断这瞬间的沉寂,纪染忽然慢慢从床上挣扎着坐起身来,看着钟灵灵,一脸认真似的,“就算钟灵灵是鲛人,她不救我,也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眯了眯好看的眸子,轻声说,“你昨天不是说过吗?鲛人族都是很善良的。”
他相信他们应该是很善良的,至少,当他们被赶回大海的时候,除了唱起哀戚的悼歌,甚至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岸上的人不是吗?
鲛人上岸索命这样的话,本来就是无稽之谈。
她会上岸生活,会怕水,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她也不会唱出那么悲伤的歌了。
少年的眼睛那样清澈,眸子里是写满的理解,钟灵灵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可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落水也没救他是事实,他把她当做朋友,担心她还特意来找她,可是她骗了他,还对他见死不救……
她的心有点痛,只觉得在他们的视线下几乎无地自容,手上一松,那浸了水的衣裳落在了地上,没等少年反应,钟灵灵已经转身跑了。
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只听极其细微的一声,一颗雪白如莹的珍珠滚落在地板上。
唐阿蒙当时眼睛都值了,拉拉百里瑭,“阿瑭,那是珍珠吗?”
“嗯。”百里瑭嗯了一声,听不出半点喜怒哀乐。
“她哭了?”
“也许吧。”依旧是淡漠如初的语气,就算她有自己的苦衷,也不能掩去她对少年见死不救的事。
“哇!”唐阿蒙蓦地一声高呼,打断了房中略带僵硬的气氛,娃娃脸兀自兴奋地盯着地上的那颗珍珠,“原来传说中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是真的!可是她没有尾巴!”
百里瑭无奈地解释,“鲛人族原本就是半水陆的族群,上岸时现出双腿与常人无异,下水时会变成鱼人,这些你都没听说过么?”
唐阿蒙想也不想地说,“我只听说过人鱼公主用自己的声音跟巫婆换了要命的毒药才换来双腿最后却变成泡沫的故事。”
“……这是什么故事?”
泡沫……又是什么东西?
不理会百里瑭的疑问,唐阿蒙还在兀自兴奋,“我终于看到活的鲛人了!活的!”
百里瑭略带无语地捏了一下她的腰处,希望她好好正视一下眼下的问题。
唐阿蒙缩了缩身子,望着百里瑭,杏眸却明净如水。
其实刚刚她确实很生气的,尤其知道她明明是鲛人,在水下的本事比她还要厉害一百倍却还是没有下水救人的时候。
可是听到哎呀的说法,她又觉得像是那么回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
如果哎呀已经理解并原谅了钟灵灵,那么她这会儿还摆出忿忿不平的样子,哎呀肯定又要误会自己是个不讲道理的姐姐了!
只是话说回来……
一条十五六岁的小人鱼,会有什么事情让她难过得不敢再下水呢?
唐阿蒙和少年一直到身体回暖的时候才离开石屋,百里瑭已经提前发了信号让葬雨过来,葬雨来了又去,手上便多了两套新的衣裳。
重新收整后正要离开,唐阿蒙看着少年略带担忧的神色,顿时提醒道,“哎呀,如果你想去找钟灵灵的话别忘了跟我说,我不会拦你的哦。”
显然,纪染昨晚找百里瑭报备没找她的事被她惦记住了。百里瑭无奈地想。
少年像是愣了一下,看着唐阿蒙,表情有些呆。
唐阿蒙见他没反应,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也可以帮你找人哦。”
少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睛亮了一亮,“可以吗?”
“当然可以。”唐阿蒙笑着拍拍他的脑袋,“她既然是有故事有苦衷的,我当然不会为难她啊,我这人本来就很讲道理,哎呀你说呢?”
“嗯!”少年重重点头,应得无比恳切。
唐阿蒙再次拍拍他的脑袋,满意地窝回百里瑭的身边。
而正因为唐阿蒙为了争回少年心底的威望性,之后的三天,她几乎陪少年走遍了整个殇城,连带着,吕云川等人也不得闲地被赶出来一起全城搜索。
但是钟灵灵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出现,没有去海晏阁,也没有回石屋。
吕云川吹着海风咳嗽着,一脸虚弱样,“那位钟姑娘,会不会已经回海里去了?”
既然是鲛人族,回海里也属平常,但是真回了海里,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人的。
“不会的。”少年一脸笃定地说,“钟灵灵畏水。”
吕云川听着一阵好笑,“在下游历江湖时也曾见过鲛人,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鲛人畏水的……咳咳咳咳……”
许是笑得太猖狂,吕云川又急促地咳嗽了一阵,最后半边身子靠在带雪身上,一脸苍白地虚弱着,“在下不行了,在下从小体弱多病,多吹一会儿风都得病倒,再这么吹着海风找人,在下恐怕就得死在这殇城里了。”
话刚说完,便叫带雪拍了一嘴巴,表情带着嗔怪,“真是到哪都指望不上你!再说胡话小心公子把你丢在殇城里自生自灭。”
吕云川被她一巴掌拍得唇上微麻,总算不再假装虚弱,稍稍站直,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望向百里瑭时,目光已是正经认真,“公子,我们在这殇城耗了将近六日,太子找不到公主,势必会回去将所有的责任推到明玉楼主身上,我们也应该尽快启程回去。”
百里瑭点点头,吕云川说的话正是他所想,太子既然已经知道明玉房是卑族人,再加上他公然带走了赫连如瑢,这笔账无论如何会塞在明玉房头上,他应该尽早回去部署一切才行。
离开那么长的时间,单靠擒风一人想必十分吃力。
百里瑭望向唐阿蒙,似是在寻求她的意见,后者则是直接望向纪染,纪染低了低脑袋,“那……还是回去吧。”
黄昏拂海岸,纪染最后看一眼被夕阳染成一片金色的海面,忽然抬头望向正对夕阳的那处隐蔽的城墙,那日钟灵灵带他们过去时说过,那里是看海上夕阳最合适的地方。
“我再去一个地方,待会儿就回客栈。”少年说着便兀自往长街方向跑去,穿过长街短巷一路到了城墙之下,身后的夕阳已经渐渐散去,天边只剩浅浅的云霞,少年喘息着正要往上走,忽然上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轻轻细细,就像手拂水花似的盈盈慢慢,少年抬头,看着钟灵灵的身影顿在城楼之上,表情带着明显的惊怔。
“钟灵灵。”纪染刚刚出声,钟灵灵就像被脚步声惊动的鱼儿一般猛地转身便跑,这处就城楼只有一边的楼梯,钟灵灵根本没地方跑,但是她就是没脸再见纪染。
纪染见她转身又跑,连忙爬上城楼,最终在一处城楼边上将她堵住,喘着气,脸色微红,“钟灵灵,你别再跑了。”
“你想干嘛?”钟灵灵向来是不肯输掉自己嘴上的气势的,这一声反客为主的质问叫少年愣了一下,看着她,默了默,只低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还有就是我们明天要离开殇城了,你可以不用躲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