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灵听说他要离开，灰色的眸子不自主地晃了一晃，微微低头，轻哼，“谁说我在躲你们了……”
纪染没有接她的话，忽然伸手在身上的荷包里掏了掏，最后掏出一颗珍珠，“这是那天你掉的……你哭着跑掉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钟灵灵看着他手心里的那颗珍珠，咬着牙，依旧一脸的倔强，“我都对你见死不救了，你还关心我干嘛？”
“我知道你是有原因的。”少年说，“我以前，不会说话，阿蒙教了好久我才慢慢开口，我是在边镇被阿蒙捡回来的，当时被人鞭刑游街，差点要死掉了，我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钟灵灵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自己的事，顿时听得一脸惊诧，“后来呢？”
“后来阿蒙救了我啊。”纪染说，“阿蒙还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做唐哎呀。”
钟灵灵想，这小名取得真没水准……
“我好开心，阿蒙说她以后是我的亲人，当时我就觉得，自己被救赎了……你那天早上那么难过地绑着我不让我去海边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无助，所以我也想帮你，就像阿蒙帮我那样……”
心头有一股不自然地颤动，钟灵灵觉得自己的眼眶又热了。
糟了，又要掉珍珠了。
纪染等了一会儿，见她别过脑袋不看自己，默了默，正要将手上的珍珠放到城墙围上，就听她终于幽声开口。
“你帮不了我……”钟灵灵咬着牙，灰色的眸子被发红的眼眶染得越发深浓，可怜巴巴地盯住少年，“你知道吗？我今年刚刚十五岁，对鲛人族来说是正式的成年，我第一次靠近海岸，就被一个打渔的渔夫撒的网弄伤了，好在那个渔夫是个老实人，他把我带回去疗伤。”
少年静静听着，看着钟灵灵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那个渔夫家里还有个儿子，叫宋志远，是个很文雅的书生，渔夫把我带回家后，几乎都是那个书生在照顾我，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看的人，和那些海上的渔夫完全不一样，他教我陆地上的事情，教我读书，还说……喜欢我。”
钟灵灵说到这里时面上微赫，“我从来不知道跟人类一起生活那么有趣，比在水里的时候有趣多了，我喜欢宋志远，喜欢每时每刻都跟他在一起，直到那天……他带着我划着船替他爹去打渔，可是没想到，他落水了……”
钟灵灵面上微戚，表情带着明显的悲伤，“我跳下水化成鲛人，可是也救不了他……”
“为什么？”少年想起自己上次在刺骨的海水里挣扎那么久都没死，没理由那个宋志远有钟灵灵在边上还死了啊。
“因为他身上那时带着驱鲛水……”钟灵灵咬着牙，一滴眼泪滑出眼眶变成珍珠掉在地上，纪染连忙伸手接住，入手冰凉。
“那驱鲛水本来是船夫打渔时偶尔用来驱逐鲛人用的水，鲛人族很受不了那水的味道。那天他说怕又捞上一个鲛人所以特意带着，没想到落水的时候瓶子开了口，他身边的驱鲛水让我没办法靠近，最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里没了挣扎，最后是附近他的一个好友把人捞上岸，说已经没了气……他爹因为伤心过度，连丧礼都没来得及办就直接带着他的尸体离开了殇城……”
那是半年前发生的事，直到宋志远去世，她开始没有勇气下水，最终决定在石滩边的像一个人类一样生活下来，只是偶尔夜里想起他的时候会忍不住唱起殇歌。
碰巧那时候城里多了人贩子，拐了几个孩子，人们就开始传说鲛人索命的事来。
纪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心里的珍珠越掉越多，好在，珍珠快要装满他一只手的时候钟灵灵终于停了下来。
“我饿了。”钟灵灵用依旧悲伤的语气说，纪染看看自己手里的一捧珍珠，眨眨眼，“我们有好多珍珠，可以去海晏阁吃好多好吃的吧？”
钟灵灵悲伤地点点头，跟着少年下了城楼，正往海晏阁的方向走，钟灵灵忽然脚下一僵，望着前面穿过街道的一位大叔，灰色的眸子忽然亮了一亮。
“是大叔……大叔回来了！”钟灵灵嘟哝着，脚下忽然飞快地追上前面的身影，纪染无奈，只得跟着她一起追了上去。
“大叔！”钟灵灵一声呼唤，前面的脚步顿时僵了一僵，那人颤颤巍巍地转身，看到钟灵灵时，表情是说不出的惊怔复杂。
“灵灵……”
“大叔，你回来了，你不生我的气了吗？”钟灵灵跑上前去，可怜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大叔，这人正是宋志远的渔夫老父宋大叔，他身上背着一个背囊，似乎是刚刚进城不久，此时听着钟灵灵的话，老实的脸上顿时又闪过一阵不自然。
似是愧疚，又似惭愧，却一点没有钟灵灵以为的愤怒。
他拉着钟灵灵去了一处无人的巷中，想了想，这才问她，“我听闻三个月前开始，殇城夜里莫名会传出鲛人的殇歌，听到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孩子，这……是不是……”
“是我。”钟灵灵低了低脑袋，因为刚刚哭过，眼眶微红着，这会儿看起来更是可怜，宋大叔闻言，顿时一脸悲愤，忽然一扬手，却是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我宋老渔真是造孽啊！”
钟灵灵和纪染同时愣了一愣，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孩子，大叔对不起你！大叔不该瞒着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我早该知道，你这孩子心眼实，又是个善良的孩子……我怎么就这么造孽呢！”宋大叔说着，脸上满是悲愤，却像是自责一般。
钟灵灵听他这么语无伦次，以为他是因为痛失亲儿而神智错乱，顿时又红了眼眶，“大叔，是我的错，我明明就在船上，可是我没有救下志远……”
“不是你的错！是那孽子……你没有害死他，那孽子他……他还活着！”宋大叔说这话时，就像说出一件极其难以言齿的家丑，面上带着慢慢的惭愧，“他如今人在桃城，已经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去了！”
钟灵灵听着这话，眼角的半滴眼泪愣是被挂在眼角没滴下来，像是来不及消化大叔的话，“大叔……你说什么？志远还活着，还娶了妻？”
宋大叔很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门亲事是后来定下的，当时孽子和你……还处得正好，我也没有非要拆散你们的意思，但是那孽子，没想到他却擅自答应了那门亲事，为了摆脱你，还特意串通自己的好友在海上设了个假死的局……
我当时知道后，简直没脸见你，更没脸继续若无其事地待在这殇城……所以才会不告而别地离开，可是前段日子，我听老乡说起，才知道三个月前殇城莫名地在夜里传出殇歌……我就才想着会不会是你这个傻孩子，没想到真的是……是我老宋家对不起你，才让你白白遭受了这样的痛苦，那孽子实在是……”
钟灵灵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宋大叔，真相的冲击已经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到最后，她只能看着宋大叔的嘴巴一开一合，脑中有些空白，直到少年拉着她离开，她才恍然回神，“他骗了我……”
终于从真相中慢慢缓过神的时候，灰色的眸子由最初的呆滞渐渐燃起一抹忿恨，眼眶再次红了起来，却明显带着被欺骗的恨意，“他居然骗了我！”
就在她为他哭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就在她因为他的死而几乎放弃生养她的大海时，他却在温柔乡里开心地笑着。
钟灵灵感觉一股难言的愤怒从胸腔涌动，就在那一瞬间，她真的有种想要将那个男人丢进海里喂鱼的冲动。
“这样挺好的。”纪染略带庆幸的话传入她的耳中，将钟灵灵剩余不多的理智再次燃烧了起来，她瞪着他，眼眶灰红，“你说什么挺好的？”
她被骗了，这样哪里好了？
“他还活着，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纪染理所当然地说，“他没有因为你而死，你不用再怕水，也不用再难过了，不好吗？”
轻轻两句，将她几乎被消噬殆尽的理智重新拉了回来，胸腔里燃烧的怒火也似乎被瞬间熄灭，心慢慢静了下来，钟灵灵看着少年“就是如此”的表情，忽然笑了。
那双眼睛如此通透，不止看透了她的悲伤和苦恼，看透了她的故作坚强，如今，竟然还有将她一切怒火浇熄的本事。
钟灵灵被他轻描淡写地说服了。
那个人还活着，比起被他死在自己面前这件事纠缠折磨一生，那个人还活着，即便当初是设计骗了她，她往后的人生也可以彻底抛开心里的那个包袱，不再如此负累……
正想着，又听纪染不无认真地补充道，“他还活着这件事虽然挺好，但是这不代表他假死骗人这件事能被轻易原谅，我觉得，还是得适当地惩罚一下他才行。”
钟灵灵眼眸灰亮，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这个好！”
不要叫他以为鲛人族是善良的种族就可以随意欺负！
而且，她还想亲自问问那个人，问问他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离开她！
天边云霞不知何时已经散去，纪染看着头顶乌黑的天，想着不要浪费时间，便要拉着钟灵灵回他住的客栈找阿蒙商量对策，毕竟……
阿蒙对于惩罚这种事比较精通。
不过在这之前……
“钟灵灵，你之前说喜欢公子，是真的喜欢吗？像喜欢宋志远那样的喜欢吗？”
钟灵灵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低着脑袋摇了摇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