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璧披着寝衣坐在美人卧上,容色慵懒,千易略一行礼,赶紧去内室准备东西服侍他洗漱更衣。
“今日不用上朝,换平日的便服吧。”白玉璧洗漱后轻声说着,“等会儿去书房将我的黄玉棋笼拿上,随我出去。”
千易心思一转,将朝服挂回轩杆上,转去内室选了件素净的衣袍替他换上。收拾完毕后,千易拿上黄玉棋笼随他上了车辇,随行的紫衣卫他也只叫上了仲秋和徐仁贵。
车辇轱辘,转过朱雀主道一路朝西边行进,大夏城呈四方矩形,皇朝居中,北尊南富,东贵西贱。千易瞧着这一路繁华之景也逐渐变得贫乏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车辇在一家院子前停下。
院门前种着几树梅花,开的正艳,点缀着白墙青瓦,透着几分雅致。这样一座院子在西城边算是极为醒目的了,千易随着白玉璧下辇,刚走近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这是……千易心头微讶,正要开口询问,白玉璧已越过她亲自上前叩门。
过了几息,门才被打开一条缝儿,一个愣头愣脑的男子探出脑袋。
“在下白玉璧,不知傅老可在府上?”
男子愣了愣,憨态可掬的挠头道:“原来是找老爷的,快请进。”说着,便将院门打开。白玉璧示意仲秋他们守在外面,只带着千易进去。
一进院子,梅香扑鼻而来,千易深吸一口气,见着院子里种满了腊梅,姹紫嫣红点缀着雪景。转过梅林,遥遥看见一个书庐的影子,朗朗的读书声越发清晰了起来。
“阿大,是谁在外面?”傅子伦迎面走了过来,见着白玉璧眉头一皱。
“老爷,他们说是找你的。”阿大愣愣的说着,看出傅子伦面有不悦,心里有些惶恐。
“罢了,来者是客,国师请进吧。”傅子伦摇摇头,不好再说什么,态度却极为冷淡,也不招呼白玉璧,扭头就朝书庐里走去。
千易抱着棋笼,心想着,恐怕这只有这位前帝师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给白玉璧脸色看吧。
一进书庐,千易率先一愣。这屋子里坐着十来个少年,穿的极为简陋,衣服上都打满补丁。这些都是平民家的孩子。
“今天授课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吧。”面对这些孩子,傅子伦面色柔和上不少。待这些孩子离开后,他才带着白玉璧走入内室。
“国师今日来找我若还是为了入朝之事,就罢了!”傅子伦神色冷淡,开口就直奔主题。
“傅老莫急,今天来不过是下边的人在寻到了前人忘忧子的黄玉棋笼,晚辈知晓傅老爱棋,这才送来供傅老把玩。”
白玉璧笑着说道,示意千易将棋笼拿出来。
傅子伦面色不改,看也不看那棋笼,世人都知道他是棋痴,若是换个局面他定对这黄玉棋笼趋之若鹜,但眼下他明白白玉璧的打算,不论他用什么招数都不为所动。
“我傅子伦已是个糟老头子,当不得这些珍贵东西,国师还是走吧!”
场面一时有些僵硬,千易端着那棋笼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她暗暗打量白玉璧的神色,见他淡淡的朝自己扫了一眼。她心思一动,将棋盘放在桌上,笑道:“早听闻傅老廉洁自律,果不其然。刚才我听那些少年吟诵的乃是“千秋辞”,若奴婢没记错,这辞多是世家子入仕所学教典,傅老是想这些平民少年出仕吗?”
傅老不免多看了她几眼,“你这小奴婢竟懂这些?”
“跟在主上身边耳语目染了点罢了。”千易一边说着,双手左右开工,各执黑白两子在棋盘上摆放起来。“但奴婢有些不懂,大夏贵贱森严,想入朝为官,非世家子不可。平民耕种但求温饱就可,傅老何必在这些人身上白费心思。”
傅老本不欲开口,听她有些轻鄙的问话,心里不禁恼怒。
“朱门酒肉臭,世家子多败类。任由那些人入朝这社稷江山还不都毁在他们手中。平民中不乏良才,才智武力远胜那些世家子的大有人在!”傅老怒极出声,一说话立刻察觉不对,转眼对上千易笑盈盈的眼睛。
这傅老嘴上说着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啊!
啪……
千易落子的声音清脆响起,棋盘上局势已现。傅老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咦,这是……”
千易笑着,将白子放在傅老身侧,“依傅老之见,这白子还有生机吗?”
棋盘上黑白两子纵横交错,看似只是一局棋却含有深意。
这局棋就如大夏现状,黑子为世家贵胄,势力强大,占据上风,呈现胜势。白子如寒门平民,节节败退,苟延残喘的被围困在其中。
“老夫眼拙,看不出还有何生机。”傅老目光一闪,将白子推开。
“其实这棋局是主上平日所下,奴婢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千易笑了笑,仔细观察傅子伦的神情变化。突然,她捻起白子落在棋盘上,这一子如石破天惊,局势顿生变化。
“将死之局未必全无生机,黑子势强势大却早已从内里开始腐朽。”傅老眼睛一亮,痴痴看了棋局许久,方才长吁一口气,深深看了千易一眼,心道:这小奴婢不简单啊!
“奴婢懂得不多,但每次见主上下此局时都觉得格外有趣。本来都快死的白子一下就活了,这最后一子至关重要。”千易一脸天真烂漫的说着,有礼的对傅子伦一拜,“多亏了傅老不和我这小奴婢一般见识,才能让我把这棋局给摆出来。”
说完,她低眉顺眼的退回白玉璧身边。
傅老心思沉在棋盘上,好半天他才一声叹息,看白玉璧的目光比先前更要复杂些。
“时间不早国师请回吧,这副棋还请留下,容老夫再斟酌一二。”
白玉璧脸上露出笑意,起身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晚辈改日再来叨扰。”
傅老点点头,送他走出院子。
临出大门时,白玉璧脚步一顿,突然道:“傅老为国为民着想甚好,但大夏法令有言不得私相授受,日后教习的事情还请傅老小心为上。”
傅老眉心微皱,明白对方是在提醒自己,他点了点头,却并未放在心上。
白玉璧坐回车辇上,不含丝毫烟火气的声音紧随响起。
“千易,上来。”
在仲秋和徐仁贵惊异的目光下,千易浅笑嫣然的上了车辇,撩开车帷的刹那,她神态立刻变得恭顺了起来。
“以往还真是小瞧你了。”
千易心头一跳,平静的抬起头,瞧着对面男子脸上风淡云轻的笑容,刚才那话……他的确是在夸奖自己!
从昨夜紫衣卫中说服杜太猷开始,她一点点展示出自己的不同寻常和能力。
白玉璧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本以为这丫头只是有些功夫而已,但今日的一言一行却毫不逊色他府上的食客。言谈中隐透着对时局的认知也颇为准确。
“请主上恕罪。”
沉默中,千易突然开口。
“你要本君宽恕你什么?”
千易深吸口气,似下了何等重要的决定一般。
“奴婢以前对主上说过曾在山野间与人学过一招半式,其实有所隐瞒。”
“嗯?”
“不知主上可知鹿公此人?”
白玉璧眸子微动,“巧匠鹿公?”
千易点了点头,道:“没错,奴婢幼时在山野间偶遇鹿公,逢他蒙难时出手相救,不过一饭之恩而已。但鹿公为人古道热肠,见奴婢幼小,念及恩情,故将奴婢收为外门弟子。奴婢一身所学也全是他老人家当初所教。”
“既是如此,你为何早不坦白?”
千易面有惶恐,忙道:“师傅有言,如今乱世,百姓命如浮萍,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更何况,他老人家曾言自己仇家甚多,让我别到处招摇。修习武术日后有个傍身之法就好!”
“都说鹿公为奇人,手上铸有兵家利器,更有圣贤之能。”白玉璧指骨轻扣,目光平静中带着深思,“你可知他现在哪里?”
千易摇摇头,道:“师傅他老人家居无定所,我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在入府前,那时候听说是有贵人寻他前往楚地,之后就再无消息了。”
千易平静的说着,她之前的话大半都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应付白玉璧,让他更相信自己而已。但她也不怕白玉璧去调查,当初她的确在楚皇宫见过鹿公一面,也蒙他指点过一二,的确算是外门弟子。
之后鹿公销声匿迹,外界传他云游天下,千易却知他早已仙去了,那尸首还是她亲自收敛下葬在千行山下。白玉璧即便能耐通天,也不可能从一个死人那里问出个什么。
“你能被鹿公看中也算有幸。”白玉璧身子朝前倚了倚,目光落回她身上。“你想要什么?”
这是白玉璧第二次这样问她。上一次在东狱庙上,千易说:想为人!
这一次……
“奴婢希望主上大业成时,身边有我一席容身之地。”
昨夜白玉璧放权给她,但这一点权力算不得什么,她要的是更实质的东西。千易此次也是在赌,赌白玉璧能从她身上看到更多利用价值。她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真正进入大夏盘根错节的政治势力中,而这中间,她需要白玉璧这个助力!
“这次的事情,若你能办妥,本君就去了你的奴籍,允你职位。”
白玉璧声音不轻不重,有一种力量在那一刻灌满千易的身体。她低着头,前倾着身子,拳头握的死死的。
“奴婢定不辱命!”
少女的声音在并不宽阔的车厢内显得尤为坚定响亮,她身子还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刚抬起头,一阵惊叫声从外面响起,奔驰的车辇猛地急刹。
辇中人反应不及,千易身子不稳,直接朝前扑了过去,她脑门一阵生疼,刚才混乱中她好像撞到了什么。挣扎着起身,千易抚额吃痛的睁开眼,入目就是一双愠怒的蓝眸,往下那两瓣儿淡漠的唇上印着点点血迹,显出平日难见的妖魅。
千易心头一怔,还未待她开口,辇外率先响起一声娇媚的怒喝声。
“白玉璧,你快给本小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