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谋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深沉。
“既在其位,必承其重。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父今日之举。”
陆苏烨皱紧眉,俊脸上渐浮起一抹愤懑。
“陆阀如今已是第一望族,何须再多此一举。此次寒门之乱,说到底依旧是你们手中的游戏,那些百姓又再度成为你们争权夺利的工具!”陆苏烨声音越来越响,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民如水,君如舟,有水方能载舟,纵为王侯亦是如此,当年是你如此教我,而今为何你又是这般!”
陆仲谋面色深沉,那一瞬从他身上而起的压力与威严如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直袭陆苏烨而去。
“王侯之怒,伏尸千百,庶人之怒,伏尸二人。这便是王侯与庶人之间的差距。利弊审度之下,必有须得舍弃之物。必要的牺牲亦是难免!”
屋内一片沉静,陆苏烨紧抿着唇,突然他无声一笑,笑容那般苍凉与嘲讽。
“你永远也得不到它!”陆苏烨重重的说道,“一个根本不知民心为何物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它!”
“你们,都是侩子手!”说着,他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
临近门口之际,陆仲谋沉重的声音猛然响起。
“不为屠夫,便做羔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陆苏烨脚步一顿,始终没有回头,大步离去。他心中所想绝不会变!
陆仲谋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复而睁开时候,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深沉难测。
陆仲谋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无知竖子,敢为人先!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而今你所追求的一切不过一场梦而已!
早间还是晴空万里的天幕,自黑土上蝼蚁的咆哮声响彻之后,那撼动人心的力量似被传染到了天际。午后,闷雷滚滚,堆瓦般的乌云重重压在天际似整片天幕不知何时将要垮下来一般。
苍天似被划破了一道阙口,大雨倾盆而落。
少年郎驾马狂奔在暴雨之中,红衣湿透似浸染过鲜血,那双清澈的褐色瞳孔中此刻却布满了挣扎与痛苦。漫天大雨也无法浇熄他心中的愁苦,马蹄踏破积洼的泥水,终在一座庄严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少年郎紧紧咬住牙,如是天人交战,在作出艰难的抉择。
将脸上的雨水一把抹去,少年郎眼中神色逐渐坚定了起来,他翻身下马大步朝那座府邸走去。
几名紫衣侍卫正要拦住他,便听少年朗朗声音响起。
“告诉国师,陆苏烨求见!”
沉重的马蹄声从城南鱼贯而入,轰哒轰哒,似阵阵闷雷响彻在地表,地上积洼的雨水亦在颤动。
由广夏门入内,数百人马若想通过只能经由朱雀大道,进入城中后方能去往东面的将军府。朱雀大道上,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缘故早早便没了人影。昏暗的天色是游走在暗处生物最好的隐蔽色,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到雨水飞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驾,”
为首的武将一马当先奔驰在最前方,剩余数百人众紧跟在其身后,此人看上去约摸只有三十来岁,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英武之气,暴雨缓缓落下,遮蔽一切鬼祟的声响。倏然,只听烈马长嘶,却是这人勒马停了下来。
“小将军,怎么了?”身后有人紧张的问道。
温子然冷冷的环伺周围,大雨瓢泼一切影响着人的视线,即便如此,他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跟随在旁的从将有所察觉,赶紧传令后方的军士:“全军戒……”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来,一直森然厉芒豁然从暗处直袭而来,从那从将的咽喉间直穿而过。
“敌袭!”温子然厉声一喝,他声音落下的同时,数不清的箭雨铺天盖地的朝他们射杀而来。
一大批黑衣人从屋檐上窜下,钢刀雪亮,朝他们袭杀而来。
突袭而来的杀机如惊蛰划破天际,快到叫人反应不及,眨眼间温子然身后便有数人倒下。一瞬间,杀意腾满他的眼睛,这些都是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啊!此番他们进城乃是为救周广思,谁也没想到会在城中遭遇袭杀!
那一瞬,温子然脑中飞闪过一个念头。
有人想让他们无法救人!
“众将士,随我一起冲出去!”
挥剑斩去朝自己扑来的两个黑衣人,温子然俊面染血,举剑一声厉喝。如今敌暗我明,他们若不寻隙突围被人前后阻拦困在这街道上只能如瓮中之鳖一般被人屠杀。怎能死在这里!温子然挥剑袭杀在最前方,就在这时,又是一群黑影从暗处闪现。
一道道血光乍然现世。
却见,方才出现的那批黑衣人竟朝最初的那批刺客杀了过去!
有两批人?温子然心头一怔,正是惊疑之刻,却听暗处有人对自己吼道:“走!”
在他前方,已被打出了一个阙口。
温子然顾不得其他,带军乘机直奔而去。
朱雀大道上,大雨似银河倾泻。两方黑衣人对峙在街道两侧,暗处一名红衣少年郎的身影逐渐显影。街道的另一头,陆云霄重重将油伞丢掷在地,雨水顷刻打湿了他的衣袍。
阴霾之中,只听男子极力压抑怒火的咬牙声响起:“所有人都退下!”
大雨自天际滚落,宽阔的街道上,萧石看着前方退去的黑衣人,扫了眼角落里的红衣少年,带着一众弟兄也离开了此处。朱雀大街上,只有两抹身影留在其间。
少年郎走出暗巷,街道的青石板上血水晕染在其上,漫天大雨浇湿了少年的红衣,雨水沿着红衣落下,那些血水便似从他身上流淌而下的一般。少年的面色有些苍白,长睫轻颤着,失神的看着乱战后的街道。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二十来具尸体。
这并非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他所杀的人也不止二十之数。但他今天来此,是为终止杀戮!而结果……却和他预期的截然不同。
“陆苏烨!”愤怒的咆哮声迎面撞来。
陆云霄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拳头高扬,狠狠的揍在那张俊颜上!
血迹沿着唇角滑落,陆苏烨渐渐回过神来,对面陆云霄愤怒的如同一头狮子,眼中积聚着失望与怒火。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指着陆苏烨的手气怒的已在颤抖,“先前我只当你是一时昏了头,如今看来你分明是疯了!你这是背叛了你爹,背叛了整个陆阀!”
“你竟去向白玉壁通风报信,我看你是疯了你!”
陆云霄失望的咆哮道,他痛心甚至于难以置信,这个他与大哥最疼爱的子侄竟会做出这种事,陆阀长孙!未来的陆阀掌舵人却转向敌人那一方,朝自己家族亲手刺了一刀!
陆苏烨紧抿着唇,一言未发。
他所想的只是不想见到那些无辜百姓被卷入其中而已,只是这么简单。
“你真以为自己能阻止的了吗?”陆云霄冷笑道,“温子然已带人赶了过去,你想护着的那些贱民都会因你这妇人之仁死于非命!”
“不!”陆苏烨开口说道。
他牙关紧咬,一字一顿的说道:“白玉壁不会让他得手!”
他话语笃定,陆苏烨敛下眸子,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与悲哀,这场博弈他父亲与白玉壁所求的都是人心,既是人心,谁能救之,谁便能成最后的胜者!只是……若是人心倒向陆阀,到最后这些可怜的百姓最后依旧逃不掉变作棋子与炮灰的命运,他太了解自己的家族是有多么残忍。
但若是人心倒向那个男人手中……
不……陆苏烨想起国师府中那男人所说的话,若真如他所言,他宁愿这场博弈最后的胜者是她!
“愚蠢!”陆云霄冷笑着,看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漠与鄙弃。他没想到陆苏烨竟会选择去相信一个外人!
“从今日起,我陆云霄再无你这侄儿,陆阀亦不会有你这等人!”
“莫再让我见到你!”
森冷的话语,响彻在天幕之下。陆云霄抹去脸上的雨水,绝然离去。
陆苏烨立在原地,红衣颓然似一朵开败了的花。他惨然的笑了笑,尔后握紧拳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场乱局,不论是否身不由己,他终是卷入了其中。而今日过后,他亦彻底与自己家族走上了一条背道而驰的道路!
将军府外一场消耗战依旧在上演,围聚在此的寒门与百姓不愿散去,他们攻击着那扇巨大的府门试图破门而入。
“将军,这可怎么办!再让那些贱民这样胡闹下去,咱们这府门恐怕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李叔紧张不已的说道。他已召集全府的家仆,让人拼命抵住门。
周广思站在长廊下,神色阴沉无比,周谬安畏畏葸葸的躲在一旁,盯着那不知何时将倒下去的府门,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孽子!”周广思终是忍不住一巴掌朝他扇了过去。
周谬安一声惨叫,被打的在地上连翻了几个滚,摔在泥水里,模样别提有多么狼狈。
“告诉外面那些贱民,若他们再聚众不散一会儿大军压来,他们都别想要项上狗头!”周广思冷声喝道。他话音刚落,周谬安就从泥地里爬起来,激动的问道:“真的吗?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