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先生未免太自谦了，陆苏烨如今已被逐出家门，实在当不起陆长孙这称谓。”陆苏烨似自嘲的笑了笑，借着饮茶的空隙抬头朝他看去，却见贺兰峥面上笑容和煦，目光流转间似精光闪过，但细下一看又觉得那眼波似平静的溪水，温顺平和不含丝毫锐利。仿若他只是个寻常中年人一般！陆苏烨垂下眸，轻呷了一口茶水，褐眸轻不可见的动了几许。
“有道是叶落归根，陆家主乃至陆老太爷都并非冷情之辈。”贺兰峥笑意略深，“剑不磨不锋，玉不琢不器，峥某也算阅人不少，但如陆长孙这般的望族贵子却是未怎见过。”
“先生过奖了。”陆苏烨口气温和，目光却疏远飘摇了些。
贺兰峥却不在意，示意孟厥将桌上的棋盘撤去，端了些小食点心上来，一边说道：“陆长孙心系于民，乐善好施，此点整个大夏城的百姓人所共知。要说得民心者，第一国师，这第二除陆长孙外难出其右。说起来，这倒让老夫想起多年以前，陆家主年少时也是这般不羁，常常为民请愿，虎父无犬子这句话说的确有道理！”
陆苏烨目光微微一动，语气有些飘摇，“晚辈倒不知家父当年曾做过这些……”
“毕竟是多年以前了……”贺兰峥失笑的摇了摇头，眸中亦有几许缅怀，他看着对面少年忽动的眸子，话锋陡转，“岁月易逝，物是人非。不过，而今陆家主所求与你本质上不同，但道路上却又是速途同归，有道是父子同心其利断金。陆长孙觉得峥某此言可有几分道理？”
陆苏烨心口一震，褐眸中卷起圈圈涟漪。贺兰峥的话已说的极为明显，而他自己一时间竟也找不出话反驳。
从西北前线回到帝都后接连发生一桩又一桩的变故，不论是千易被抓还是周广思父子引发的那场民乱，整个过程中他都只能如一个旁观者那般，单薄无力的远远看着。尔后他义无反顾的离开家门，想以一己之力与大夏望族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一战，之后的种种无非更透彻的让他认识到自己的无力。
他曾自以为自己斩断了家族赋予的枷锁，能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为民伸愿。蓦然回首他才真的发现，一切不过是自己蜉蝣说梦，没有力量，他所谓的为民请愿不过自说自话。到最后，他才明白，他陆苏烨就像那天上飞的风筝，而由始至终缠绕在他身上的那条线都紧紧攥在自己父亲手里。
总有一天他会乖乖回去，或是听天由命或是以另一种方式却去完成自己的夙愿。不论前后哪一种，他都已对自己陆阀长孙的身份与未来将要承担的重担选择了默认，要获其力必承其重。从他从陆仲谋手中接过那支隐秘的力量开始，他已然走上一条难以回头的路！
在外界看来他依旧是个望族弃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定居在城西与草民为伍，每日所做的确是自己心中所愿所想之事，随着他在民间声望渐起他心里的隐忧也更重了起来。终有一日他不得不回去陆阀那个金丝笼中，而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所有的民心信任皆有可能被他父亲利用当作攻击的长矛武器。
但他现在，还有的选择吗？
自那夜他毅然决然的离开陆阀大宅开始，他陆苏烨的人生便已走上一条无法扭转的轨道。
“听闻先生当年与贺兰老太爷父子同上战场，威猛异常，那一战替大夏荡平了西边蛮夷，至今此役还在兵部流传。”
陆苏烨刻意回答的避重就轻，明知贺兰峥的画外之意却假作不明白。此次他代替自己父亲前来与贺兰峥会面，这一行为已无声的宣告出陆仲谋的用意，彼时陆苏烨不再只是简单的望族子弟而是真正真正要担上‘陆长孙’这个名头的重担了。
贺兰峥笑了笑，却不意外陆苏烨的回避。以他这段日子对大夏各族的调查来看，这名少年本就是一名异类，或者说……他的心思在这片污浊不堪的权利池水中显得过分干净。贺兰峥轻呷了一口茶，眼眸轻眯了几许，盖过飞逝的精光。这样一个青涩甚至是全然不懂掩饰自己内心的少年郎要如何在权力这条荆棘大道上走远？贺兰峥唇角的弧度有些意味不明，他心道，陆仲谋还真是在拿自己儿子做一场豪赌！
如此干净怎玩弄阴谋权术，但同样……越是白纸一张也越容易被染黑！
将杯盏放回桌上，贺兰峥突然开口：“看来陆长孙似还没完全明白自己所选的这条路。”
陆苏烨眉尖微蹙，“先生何意？”
贺兰峥笑了笑，“陆长孙还未放下心中成见不是吗？”
陆苏烨目光闪烁几许，他虽已身处局中但却未完全放下。
“这世间不论尊卑贵贱大抵只有三种人，高位者与低位者至最顶端的王者，但若要对这三种人做评判，追本朔源但凡普天下的生灵有何不同，有何贵贱之区。旧的制度毁灭，新的王朝建立，称帝之人也不乏出生平凡之辈，而辅佐他之人不少却出身显贵。要说这王者，也不过是低位者站在高位者肩上，于是便立于了众人顶端。说到底这便是权力的运用，或为凡人或成显贵亦或为王！结果种种全耐人如何去运用，权力是死物，真正深不可测的该是人心。若己心坚定，又有什么是真值得惧怕的？”
陆苏烨指尖轻颤，他埋着头似在思索着些什么，须臾后抬首神色则终于变得认真沉肃了起来。
“先生想要什么？”
贺兰峥也不再客套，开口道：“咸峰道行史。”
咸峰道行使，不过京畿边上的小小衙门吏官，且受工部管辖，职位属中下流。
陆苏烨轻呷了一口茶，却未急着回复。
咸峰道看似只是个京畿附近的小衙门无甚实权，但在大夏多年以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国之重物莫非盐铁；盐，生存之本；铁，兵家利器。而这二物的流通皆需经过咸峰道，大夏开国初，咸峰道行使官居要职，只是随着建国日久，再到夏明帝时，好战轻商，咸峰道行使也逐渐变成一闲职，只是由都城而出的北运河水皆在咸峰道外分流，是故一直以来盐铁这二物的流通大多还是经过此处。
至于这一切，陆苏烨所知自然不详，他只是直觉有些不对，故而再度开口时却又将话题扯远了。
贺兰峥也不疾不徐的与他闲话起来，似并不在意陆苏烨的顾左右而言他。倒是陆苏烨这般沉得住气的反应让贺兰峥心有几许赞赏。不得不说，这个陆阀长孙看似平凡，不谙官场之道，但方才自己不过浅浅点拨，他便能从只字片语中触摸到菱角。贺兰峥看着那双褐瞳，隐下自己心头的幽思，眼前少年若好好培养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也许真能成为一颗有用的种子！
“三大军阀中论财力之雄厚当推楼阀，兵力之强盛则为陆阀，但养兵耗财所费巨大，单单靠田垄赋税实难维持，望族之下百姓依旧生活于苦难。”贺兰峥突然说了一句，“老夫回大夏来这段日子也听闻了不少有关陆长孙的传言，有道是年少轻狂，行事多有鲁莽，但老夫却觉未必！只是不论掌管偌大望族还是完成心中夙愿，若无力量不过是从一个牢笼中跳入另一个牢笼。”
陆苏烨褐眸微微缩紧。
贺兰峥突然面起微笑，斟满一杯茶，推至陆苏烨身前，“老夫想与陆长孙做个朋友。”
松脂轻燃，暗香沉浮。
陆苏烨看着杯盏间氤氲而起的雾色，褐眸轻眯，笑容温和雅静。
“茶喝多了未免涩口，咱们还是饮酒吧。”他说着，将近前的茶杯朝前一推。
贺兰峥见此只笑了笑，却未再强求，对身侧稍一示意，孟厥便朝门口走去，推开门吩咐小厮准备好酒水。
只是他刚开门不久，便听一声朗笑传来，继而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
“刚才听到下人过来汇报，说是贺兰叔叔也在楼中，小侄这才赶紧过来，就怕招呼不周啊！”来人语气稔熟，似与贺兰峥关系亲厚，却见他看到屋内的陆苏烨时，俊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苏烨？你也在这里？”
陆苏烨看着立在门口的楼昊苍，面上有些吃惊。只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起身颔了颔首，道：“楼大哥，好久不见。”
楼昊苍点了点头，压下心里的惊讶，道：“的确好久不见，你这小子回到帝都后几次叫你也不肯出来。”他语气亲昵，嗔怪的看着陆苏烨。眸色却幽幽一转，他本以为在这屋里的该是陆云霄，没想到却是陆苏烨……
他神色一时有些玩味，但只是一瞬他又恢复往日那方风朗气清的样子，一脸愧疚的朝贺兰峥问道：“小侄不知叔叔是与苏烨在一起，贸然过来……不会打扰到你们了吧？”
“贤侄哪里话，我们三家人本就是同气连枝，若早知这酒楼是你名下的产业，老夫来时便叫人支会你一声了。”贺兰峥回答的滴水不漏。
他二人谈笑间，贺兰峥自是邀楼昊苍入屋坐下，三人落座，一时间都未再开口。
屋内气氛看似融洽，暗里却又透着几分怪异。
三人各为三大军阀中人，但却又不尽其实。陆苏烨为陆阀弃子，楼昊苍更是早早便被楼家老太爷赶出家门，至于贺兰峥，他们贺兰家两兄弟间的明争暗斗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只是，不论三人与自身门阀关系到底如何，却始终脱不掉门阀氏族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