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易莞尔一笑,心里不免有些感动。她从春兰手上接过茶盏,示意她们在远处候着,这才亲自替叶蒙斟茶,放至他近前。
叶蒙轻呷了一口,目光落在千易略带心事的眉眼间,不禁轻问道:“丫头何故忧心忡忡?”
千易长叹了一口气,掩饰说道:“有些挂记朝中的事而已。”
“非也,非也。”叶蒙摇了摇头,一语中的道:“若是朝中事,这些天你又岂会蜗居在罗银轩不出。”
千易目光微闪,叶蒙果真心思玲珑,自己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他。但燕野在她院子里的事情他应该并不知晓。
“其实说起来此乃晚辈的私事。”
“丫头若不介意不妨说给老夫听听,兴许能为你解惑烦忧。”叶蒙抚髯道。
千易略一沉吟,这才说起:“前不久我遇见了幼时的一位玩伴,只是……”
“巧逢故友这该是好事?丫头何故为此心忧?”
“的确是好事,但是,不论是他还是我都与幼时截然不同,纵想相认,之间却又横亘了太多难以逾越的鸿沟误会。”
叶蒙闻言面上多了几许沉思之色。
“看来此人对丫头你很重要!”
“是啊。”千易不禁微微一笑,眸色温暖中满是回忆,“幼时家贫,除了姐姐外便只有他陪伴在身边,悉心照护,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不为过。”
叶蒙点了点头,抚髯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丫头你与这位故友之间既有这么深的羁绊,那又有何好担心的呢!只要相见,再大的鸿沟终敌不过人心之间羁绊的力量,这么多年,你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他来,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叶蒙的话似一道清风吹开笼在千易心头的阴霾,她眼睛徐徐明亮了起来,只觉浑身一轻,脸上不禁绽放出笑容。
“先生一语道醒梦中人,是晚辈作茧自缚了!”
叶蒙闻言朗笑了一声,他喝下杯中茶,就起身准备告辞了。
“振作好精神,明日就出来走走吧,如今主上身边也正需要一个人……”他留下这席话,便洒然离开。
千易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视线看向旁边院子的那堵高墙,黑眸幽幽一动。
入夜后,无暇阁的灯盏这才点亮。
白玉壁坐在书案前,身上朝服未褪,他眸下已积有几许黛色,从夏真遇刺前一夜至今足足五日,他几乎没有合上过眼。
一边的雀舌铜盏里灯火腾跃,发出滋滋的声音,屋内的光线随着时间深入渐渐黯淡了下去。几许轻微的响动过后,雀舌灯中火焰一跳,比之先前更加明亮。
一只小手握着剪刀,剪去那燃尽的芯条。
白玉壁并未抬头,手上笔势未停,在奏疏上落下批语。千易轻声走到一侧,目光在桌案上堆积的奏疏上浏览了一圈,便拿起案上的墨条静静研墨伺弄。
屋内很是安静,只有时而奏疏翻动的‘簌簌’声。
夏真昏迷不醒,朝政之事全数堆积在他一人身上。朝中如今很是平静,至少明面上一片风平浪静,至于暗处的暗流急湍自是从未停止过。三大军阀都不是蠢人,夏真此番没死,内乱若起他们便是谋逆,名不正言不顺天下无人会臣服。
那夜兵部的异动,所有人都缄口默言。
而驻扎在大夏城外的五万大军,何尝不是让三大军阀与朝中其他人皆在重新估算白玉壁的力量。
这么多年来,他隐藏太深,深到让三大军阀皆放松了警惕……
放下墨条,千易看了看案上的奏疏,其中大半都是各郡县及边关而来的奏报,还有一些乃是夏真遇刺前就堆下的朝事,现在一股脑全落在了白玉壁的身上。
她视线落在旁边一沓奏疏上,目光在摊开的那一卷上览过。
“想看便看。”白玉壁的声音突然响起。
千易怔了一下,唇角蠕动了一下,最后说道:“属下身份低微,看不得。”
白玉壁放下毛笔,蓝眸落在她身上,眼角似有些嘲讽。方才他虽在批阅奏疏但身边这丫头眯眼偷瞄的动作他可从未放过,此时叫她看时,却又矫情了起来。
“看。”简短的一个字,他蓝眸却已沉了下去。
千易暗暗撇了撇嘴,拿起那沓奏疏看了起来,一番浏览下来,她脸上亦有几分沉思,又翻阅了一下旁边的折子。
屋内很是安静,她看完那沓奏疏,似在思索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始终没有开口。
白玉壁斜睨了她一眼,似随口问了句:“如何想的?”
千易一脸平静,闻言却后退了几步,欠了欠身,道:“军国大事属下也只能看看,天太晚了,主上还是早些就寝吧。”她说着,身子就朝外走去,竟是要离开。
白玉壁眉间一蹙,语气顿时沉了下来。
“让你走了吗?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千易背对着他,心里一阵嘀咕:这男人的情绪还真是越来越难琢磨,早知如此她今夜就不该来。本只是想来露露脸,免得他生了什么疑心,现在倒好,燕野一个人在罗银轩里,她就怕会出什么岔子!
心里虽不甘愿,她还是埋头走了回去,立在一旁服侍。
白玉壁冷眼瞧着她,见她又摆出了那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这丫头平素就喜欢拿这样子扮猪吃老虎,看了那些奏疏心里分明有所想法却偏偏不说,只是这些小九九岂能瞒过他眼睛。
千易偷瞄着他的神色,见他还盯着自己不放,心里越发有些乱糟糟的。若放在以前这些奏疏白玉壁是绝不会让她看的,也万万不会刻意阻留她,且不说他两人间的相处已变得有些主不主仆不仆?他为自己屡次打破惯例,千易也记在心里中,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些关于她和白玉壁的种种,她又岂会不知?纵然并未放在心上,但听的多了难免也会有所思量。
他究竟怎么想的?千易美目幽幽一动,只是刹那她心便又沉了下去,现在哪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何况这天下的男人有可以真正信任和托付的么?薄情寡性最是正常,更何况身处莫大权利之中,感情更是累赘。她欣赏、佩服白玉壁,却并无其他。步氏给她的教训已经足够了,想到这里,千易下意识攥拳,脸色一沉。
这模样落在白玉壁眼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他蓝眸轻眯,薄唇再度掀开,“说!”
千易心里突然窜上一股子邪劲儿,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
“属下不敢。”
雀舌灯上烛火猛地一颤,屋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千易没有抬头,却能感觉那双蓝眸落在自己身上那威慑的力量愈发沉重。
她心绪本就很乱,连番几日的变故也让诸多情绪积累在肚中,这等压迫之下她似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爆发了出来。
“属下清楚现在的身份,不该我说的事情纵是说了也没用。”
少女黑眸里满是执拗,眼睛却巍然不惧的迎了上去。
白玉壁冷冷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是在怪本君没有放权给你?”
“岂敢。”
“看来单单一个凤涅卫还满足不了你的胃口。”白玉壁冷眼看着她,他素来清楚眼前这少女的野心,若她为男儿身或许他早将她放入朝堂中,但有女儿身所缚,便是想有作为,也须的冒着与天下人对立的局势。
当世奇女子,南楚楚无暇,周陈姬红鱼,皆是身份不凡天生幸运,加之后天与众不同才让世人臣服。而她的出身本就是个极大的问题,至少就目前看来,她还不足以让白玉壁冒此风险。
“属下有自知之明,凤涅卫已足矣,但彼时属下确实还没有那个份量。”千易沉声说道,以她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进入大夏朝堂。此刻她说的话在国师府尚有一定权威,但她不可能总靠着白玉壁的威信压人,凤涅卫将是她力量的根源,但如今在大夏错综复杂的局势中却起不了太大的助力。
甘露宫那场夜宴让她越发明白自己情况有多不利,若无白玉壁的保全,她肯定逃不过那一劫,全因这身份使得她太容易被人拿捏住短处。
而另一方面,白玉壁对凤涅卫虽鲜少过问,似将其全全托付给她,但她心里深处始终忍不住会想,白玉壁此举到底是真的信任?还是对她的试探?
千易说这番话也是在赌,她极有可能会惹怒这个男人,也有可能会为自己赢得一个新的局面。
“请主上准许,将凤涅卫变作凤涅军!”千易昂头说道。
凤涅卫,凤涅军,两个字的差别,区别却是天渊。卫,为私军终究只是公侯之力,军,则可成国家之力。千易这话实在太过大胆,她所想的竟是想让凤涅卫中人渗入兵部!
白玉壁沉眸看着她,这一刻少女身上所爆发出的豪情与勇气竟让他一时失神,她所想的已不止是大胆二字可形容!但偏偏……却让他欣赏了起来!他所行的便是一条剑走偏锋之路,她有多大的野心,他便敢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权力,且看日后自己能亲手养出怎样一柄利剑!
“好!”
此话一出,千易抬头看向他,烛光下两人视线汇聚在了一起,更有什么在悄然滋长。
千易敛下眸,乱糟糟的思绪总算被梳理了大半,眼中的锐利也渐渐软化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