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醴泉坊间灯火弥漫,百花街上车水马龙,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穿梭在街头。百花街顾名思义就是一条花街柳巷,一到傍晚,这些青楼就高挂花灯,青楼女子们或是站在楼上摇曳着雪白的藕臂,或是穿着暴露再在门口揽客。
在大楚便是青楼也分做了三六九等。
一等称为‘馆’,二等为‘阁’,再往下的三四五六七又有别的称谓。三等之下的那些青楼做的便是最俚俗的那些皮肉生意,一二等的青楼名义上都被冠了个雅字,无非是里面的妓子身怀长技,或是舞文弄墨或是含萧抚琴,加之容貌可人,常伴在文人雅士之侧,红袖添香。这一二等青楼明面上仗的是才艺,但到底是梨木刷金漆,遮不住内里的实质。
有道是,君子风流。这些挂着才女名头的名伶歌姬也不过是那些文人雅客用来点缀自己的花草罢了。
温玉馆中,薄纱缭绕,暗香袭人,中央舞台上伶人着着羽衣,随乐而舞,广袖罗带,似神仙之境。
今夜来此的无一不是赤金城中颇有声望的文人雅士,一个稍显富丽的身影站在门口迎接着众人。
韩彦祁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门口满面春风的柳盛白,后者很快也看到了他。
“韩兄,你总算来了。”柳盛白迎了上去。
韩彦祁笑了笑,把玩着手上的象牙骨扇,朝温玉馆中一指:“瞧柳兄一脸意气风发,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温玉馆可是赤金城里数一数二的乐坊,没想到柳兄竟将它收了过来。”他说着朝柳盛白耳边靠拢了几分,似无意的说道:“我看那帖子上请了这么多人,柳兄今夜可是准备了什么惊喜?”
柳盛白低声一笑,却避而不答:“不过以诗会友,图个开心罢了。韩兄快进去吧,齐兄他们可是早就到了!”
韩彦祁见从柳盛白嘴里问不出什么,笑骂了句“好你个老柳,同我还要卖关子。”便摇晃着扇子进馆寻齐静轩他们的身影去了。
月挂天中,温玉馆里的人几乎都已来齐了。
就见此次诗文大会共请了二十余人,其中有半数来自修文馆,赤金城里文人墨客间多有交汇,这二十人间也算不得生分,大多都曾见过几面有些交际。只是关系到底有个亲疏远近,这里面齐静轩、韩彦祁等五人同在一席,剩余的十几人又分作两批围聚在一起。
这两批人可算是风格迥异,要说大楚这群儒生里又分做了新旧两派,旧派思想中庸,顽固保守;新派作风大胆,常有惊人之语。要说这两派间的关系,自然不大和谐。旧派的魁首叫做伍良朋,看上去已有不惑之年,从他的衣着打扮与悬在腰带上的官印来看应该在朝中还有一官半职。在他身边还有一人,正是那天在朝鹤楼被雪衣一壶滚水烫跑了的迂夫子霍帧。再看新派那边的领头人物年纪倒是不大,名叫周子墨,取自子墨翰林的意思,不似老派那边的严肃中正,周子墨这群人倒是有说有笑,颇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此次诗文会的地点设在馆内的园林中,要说这温玉馆果然不愧赤金城第一乐坊的称号,单单是一处园林便可比拟贵人家的后院。馆内的下人早就在此处设好了席位,席位分左右两侧,中间由一条长长的曲水隔着,曲水的起点处是一个月牙石亭。亭内设有一个席位,恰恰是主席。
但叫众人觉得奇怪的是,柳盛白并未坐在亭中,而是落座在亭下最前方的席位上。
“盛白兄你身为主人家怎在这里坐下,白叫那主位空置?”有人出声问道。
柳盛白环伺众人,这才露出一脸恍然,连声失笑:“这可是个大误会,今日诸位的请帖虽是在下发的,但这温玉馆的主人可并非是我啊……”
众人愕然,前几日坊间便有传温玉馆换了新东家,故而今日柳盛白在此作诗文大会,众人都当是他柳家是新东家。没曾想他柳盛白竟是在帮人牵线搭桥,众人只觉哭笑不得,那周子墨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道这新东家是谁,竟能叫盛白兄你这柳家大少为他打下手?”
柳盛白还未开口,旁边的伍良朋就哼了一声,面色很是不郁:“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既是主人家却连这点礼数都不懂,宾客已至他还故作神秘久不现身,卖弄玄虚,非君子德行!”
在场众人对伍良朋的脾气都极为清楚,这家伙为旧派魁首,其脾气迂的像头蛮牛。要说这家伙早年仕途还算顺利,他也却有真才实学,可惜就是他这迂腐死板的臭脾气惹怒了先皇,从最初的翰林学士被一贬再贬,现在也只是个修文馆校书。
这修文馆校书虽有官印,名义上也算是个小官,但实际上和教书先生没什么区别。
这人的脾气和霍帧一样都叫人讨厌,柳盛白心里咕哝了一句,面上还得笑的完美无缺:“伍夫子息怒,主人家很快就出来了。”他说着朝旁边的下人点了点头,便有美人将酒菜端上,这时一记清亮的筝声在曲水末端的阁楼上响起,声时如裂锦,转而又像珠落玉盘,听的人心潮澎湃,众人抬头就见一道清丽脱俗的身影抚琴在其上。
“这琴曲是《流觞散》!”
“天音,难道那女子是天音大家?”
曲水边一阵骚乱,众人的目光瞬间变得炙热了起来,火辣辣的看着阁楼上的女子。
在楚国能被称为‘大家’的那都得是在某物之上颇有造诣者,要说阁楼上抚琴的女子本名璇玑,先皇在世时曾入宫献艺,那年她芳邻十五,以一曲《流觞散》令先皇称喟,被赐名天音,自此名动天下。
要说这璇玑天音也是个奇女子,要说她奇在何处?那便是这个女人在自己本该最灿烂的年华里毅然决然的投身道门,束了黄冠,着了上清仪裾,选择了问道归隐。
世人叹惋,从此再也听不到《流觞散》这等妙音仙曲,同时有不少人猜测这位奇女子多半是为情所困才痛下次决定。
“大梦三千世,今夕是何夕……”清婉哀动的唱腔响起,席间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天音的身上,听着琴音神色如痴如醉,便是那固执古板的伍良朋也不例外。良久,琴声奏罢,直到一声低婉的轻叹声从楼上传来,水畔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妙,大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没想到我王圣有幸还能听到……”王圣连声感叹道。
席间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要知道天音归隐之后,《流觞散》就绝迹了,各个乐坊虽有不少伶人模仿此曲但都奏不出那种感觉与意境。谁也没想到天音会再度出世,要知道当初朝中不少权贵亲自去请都被拒之门外,众人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都在猜测温玉馆这个新东家是什么来头,竟连天音都能请动?
那伍良朋也是一脸狐疑,他身边的文人都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倒是另一边的韩彦祁若有所思的朝柳盛白看了一眼,笑容有些玩味。
这时,伊人动人的身影莲步款款的从楼上走了下来。
天音一手拿着拂尘一手结着三清印,朝众人颔首一拜,青丝垂下,虽是一身道姑的服饰却依旧遮不住曼妙的姿态:“见过诸位才子。”她声音婉转清丽,如珠如玉,绕梁动人。
天音的容貌并非绝美,她头束着简单的道冠,烟紫色的上清仪裙穿在她身上显出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冷之姿,她就像开在悬崖边上的一朵仙葩,既近而远,难以触摸,只能远远看着。
韩彦祁走到其近前,脸上不见平日的轻佻,眼中现出几抹柔情:“当初青阳观一别,没想到还能再见天音大家。”
“韩施主,好久不见。”天音点了点头,语气里依旧带了丝疏离。
韩彦祁无奈的笑了笑,眼中飞逝过了什么,有些神伤但转瞬就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场上的其他人也猛然惊醒般,上前与天音寒暄,话过一巡,周子墨将话题一转:“我现在可是越来越好奇,这温玉馆新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了,不如请天音大家为咱们解惑吧?”
天音美目轻扇,葇夷朝众人身后一指,轻笑道:“馆主便在那里,诸位何不直接问他呢?”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去,就见亭中主席上不知何时已坐下了一人,那人一袭火红色锦缎长袍,上绣着滚滚祥云,衣襟金线暗绣,看上去华贵异常。他眉峰极高,因此显得五官轮廓尤为深邃,挺直的鼻梁更加重了这丝异域之美。眼波轻横处皆是风情,手中一把孔雀翎扇轻动,顾盼间媚眼横成竟是比女子还美上三分。
席间诸人皆愣在场上,一时没明白这等妖孽是怎么个回事,直到齐静轩惊疑的声音响起,这才将众人的神识拉了回来。
“你……你是……”齐静轩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显然是认出了亭中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