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善还在上下打点着一些人和一些事,她与自己那个呆板的二哥和单纯的三哥一起,想出了一个不怎么高明但却管用的法子——给狱吏送钱,然后进去见母亲一面。
虞知勤本是个十分古板的人,从前的他对这样的事绝对是拒绝的,说不定还要对弟弟妹妹一顿斥责,现在因为关心则乱,涉及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对虞知善的计划也没有丝毫拒绝之意。
林氏的私房钱是留给虞知善一个人的,绝对不在少数,就算虞知善放开了手脚败家,恐怕也要好些年才能将这些钱败光,所以虞知善倒不觉得钱是多么可贵的东西,反而是母亲要紧。
虞知勤已经联系好了几个吏部的同僚,同僚同情和理解他的情况,也愿意给他开一次后门,让他进去探查自己的母亲。
因为虞知勤已不在吏部,这件事的第一消息已经无法及时传到他耳中了,所以正当几人正准备出门却碰到了季少游时,每个人都显得异常诧异。
“小季将军?您这是……”虞知仁问道。
“几位可是要去牢中看望夫人?”季少游淡淡问道。
兄妹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不必了。”季少游抬头看着太阳,看不出眼里的悲喜。
“什么不必了?”虞知善问道。
“虞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们不必去看她了。”季少游负手而立。
“她……她不在牢中了?被放回来了么?是父亲打点的?”虞知仁一脸欣喜地问道。
“不是,她,不在世上了。”季少游回过头来,看着比他矮了一头的三兄妹说道。
“小季将军……这,这怎么好开玩笑呢……”虞知仁一脸不信,有些不可思议道。
“她不在世上了,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季少游道。
“你,你骗我!”虞知善终于喊了出来。
她用食指指着季少游,恶狠狠道:“我母亲不会这么容易就去了的,她说过要给自己抱孙子,她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干完,她不可能去!”
“不可能,不可能……”虞知仁也不住地摇着头,喃喃道。
到底是虞知勤冷静些,他拉过季少游到一旁,皱着眉头道:“小季将军莫要太介意,弟妹年幼,听说这些事,难免有些把持不住情绪。”
季少游却没有原谅他们失礼的意思:“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裤腰带上已经能拴一圈人头了。”
谁能和小季将军比!
虞知勤讨了个没趣,只好又问道:“家母,家母临终前,可否……”
季少游点了点头:“有。”
说着,从袖中摸出那片虞夫人亲手写就的衣角出来。
虞知勤看着那几行熟悉的字,彻底呆了。
虞知善眼里落出两行清泪来,哇一声哭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母亲不见我一面就去了……”
季少游冷冷看了虞知善一眼,缓缓离开了虞家。
*
虞睿没有去给林氏收尸,也不让几个儿女去探望,虞知善三兄妹自然不忍,于是偷偷找人将虞夫人的尸体埋葬,又立了一小块坟冢,上面没有提定国公,也没有写一个“虞”字。
皇上可不管虞知善是不是伤心是不是难过,他照样要将虞知善认作自己的义女,让她去和亲远嫁西凉国的。
“妹妹,有人要见你。”虞知仁站在虞知善的院子里,轻轻说道。
虞知仁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嘴角的胡须坚硬了起来,发际线也变得有棱有角,脸色不似从前那样白嫩嫩,说话间那一点点稚气也荡然无存。
一个男人的成长,多半是因为一个女人。
虞知仁是因为自己的母亲。
“谁?季少游么?”虞知善一张脸消瘦憔悴,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不是,他姓宁。”虞知仁道。
“宁……探花?”虞知善问道。
虞知仁点了点头。
“他来见我?做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呢?来笑话我曾经没有答应他一些事么?”虞知善冷笑一声:“我不见。”
“妹妹,他不是那样的人。”虞知仁好心劝道。
虞知善抬起眼瞟了虞知仁一眼:“那你带他过来。”
宁徽还是一样的风度无双,一张脸俊美的不似人间产物,倒像是那个位列仙班的仙子被贬谪下凡,才有这稀世俊美的一张脸。
“虞……三小姐,你还,好么?”宁徽的眼里透着怜惜、宠溺、心疼……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对虞知善说,他想问问她为什么瘦了,身体还好不好?皇上那边,需不需要找人说话……如果可以的话……
他可以娶她。
虞知善不想笑,淡淡道:“如你所见。”
宁徽微微叹了口气:“虞姑娘,你我未见已有一年余,我……很想念你。”
很想念你。
这一句话不知道在宁徽头脑中千回百转了多少次,每次梦醒,每次站在月光下出神,每次看到与她有关的东西,字眼……最终却在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时候,被他说了出来。
“你想我说什么?说我也很想你么?”虞知善有些嘲讽地抽了抽嘴角。
这当然是宁徽最想听到的话。
他还想让虞知善在自己怀中好好哭一场。
但是都没有发生。
“我母亲不在了,宁公子,你是来安慰我的么?”虞知善问道。
“虞姑娘,现在皇上要认你做义女,礼部已经订好了封号,若是在这之前,你还是没有定下人家的话……就要,就要……”宁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就要什么?宁公子不敢说了么?”虞知善逼视着宁徽的眼睛。
“我……”宁徽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
“就要远嫁西凉了。”虞知善嘴角又勾起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为国为民为皇上,总有一个人要出嫁,为什么不是我?”虞知善又笑了。
“为国为民为皇上,都应当出兵打仗,而不是和亲。”宁徽眼中掠过一丝无奈。
“打仗?宁公子握过剑,还是拿过枪?都没有吧,凭什么就觉得打仗很容易呢?将士们死在战场上,真的就很光荣么?”虞知善嘲讽道。
“像虞姑娘这样的女孩子能够幸福,就是他们的光荣。”宁徽笃定道。
“他们能好好活着,就是我的光荣。”虞知善道。
“他们这样活着不能叫做活着,只能叫做苟且。”宁徽道。
“人人都在苟且,他们凭什么不能?他们凭什么就要去死?”虞知善逼问道。
“使命。”宁徽淡淡道。
“呵。”虞知善轻轻一笑:“好一个使命!”
宁徽不做声了。
半晌后,宁徽又道:“虞姑娘,若是你不嫌弃……我……”
“你要做什么?求亲?”虞知善逼问道。
“嗯。”宁徽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答应你的。”虞知善抬头看着外面的天光,悠然道。
“虞姑娘……”宁徽眼中掠过一阵焦急。
若是她不嫁给自己,能够得到幸福也好。
可是若是她还嫁不出去,就只能,只能去西凉……
京城里这么多流言蜚语,全是关于虞知善和虞夫人的,一刻不停,谁还会娶她?
“宁公子,那么多人喜欢你,可我偏不。”虞知善淡淡一笑:“我只当你是个卖画的读书人,有些才气罢了,和京城那些纨绔没什么不同。”
“反正都要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为什么就不能嫁去西凉,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呢?”虞知善嫣然一笑。
笑里有说不尽的苍凉。
宁徽一时竟无言以对。
“你是不能娶她。”虞知勤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虞知善的院门口,照旧板着一张脸,声音漠然。
“二哥。”虞知善起身,对虞知勤点了点头。
“虞二公子。”宁徽转身,对虞知勤虚虚行了一礼。
虞知勤淡淡回了一礼。
“虞二公子是在担心,我会对令妹不好么?”宁徽皱起眉头,问道。
虞知勤细细看来,其实模样是十分好的,只是他平日里并不计较穿戴,也不会着意收拾自己的发型,因此也就泯然众人。他眉心有几道竖纹,与他这个年纪不匹配的深刻,不知是皱了多少次眉,才能造就这几道刀刻一样的痕迹的。
“不是。”虞知勤淡淡回答道。
虞知善也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二哥的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恕在下愚钝,还请虞二公子明示。”宁徽沉声道,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怒意。
“我妹妹,已经许下人家了。”虞知勤淡淡道。
许下人家?虞知善也呆住了。
什么时候许的?谁许的?是父亲?又是要同哪个世家的公子哥结交么?
虞知善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却没开口问出来一句话。
“虞二公子,婚姻大事并未儿戏,还望虞二公子考虑周全。”宁徽的声音冷冷的,显然也是将虞知勤归到了虞睿那种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中。
虞知勤看了看宁徽,又看了看虞知善,从怀中摸出了一块污迹斑斑的布料。
“你们看看吧。”虞知勤将布料递给了虞知善。
是虞夫人的字,也是虞夫人的衣服,人却是与她阴阳两隔了。